直到手術(shù)，皮膚被切開，我才能真正面對自己的內(nèi)心：真正殺傷我的，是我必須承認(rèn)自己并不高貴。我不在神壇上，我是個普通人，也必須面對不完美。而我的人生，正是從這一刻開始真實起來。

　　完美婚姻

　　3年前，我收到一封電子郵件，一個年輕的上海女孩子，她這樣寫：你知道他是如何迷戀我的身體嗎？你知道他叫“心肝寶貝”時如醉如癡的表情嗎？你知道激情時，他喃喃訴說我是他最最愛的女人時，我的快樂和痛苦嗎？

　　多么荒謬……我從電腦前站起來，輕飄飄地，撞到了桌腳。撞得很大力。膝蓋一下子青腫起來。我的皮膚幼細(xì)，白皙，一直如同少女。這塊淤青特別刺眼。我茫然瞪著膝蓋，一種不真實的疼痛，我都不覺得疼痛。大瓶的潔白馬蹄蓮硬生生地被撞飛了，水晶瓶炸開的聲音清脆，花朵支離破碎。轉(zhuǎn)瞬間，世界像脫離真相般寂靜。

　　故事太老套了。這女孩子，是我丈夫的情人。事情發(fā)生的前一年，因為公司客戶的轉(zhuǎn)移，晉文先來上海，我暫留歐洲。他是多么不會撒謊的人。電話的只言片語里，我早就感知到另一個女人的存在。隱隱的，這種不安的氣息，我不能置信，但騙不過自己的直覺。我以飛快的速度為孩子們找到在上海的學(xué)校，結(jié)束自己在那邊的工作，飛了過來。

　　我們的生活，在上海重新走上正軌。作為一名服裝設(shè)計師，在歐洲，我已經(jīng)注冊有自己的品牌。一切都需要從頭再來，但不重要。大部分時間，我花在了打理這個家和孩子身上。夜晚，孩子們都睡了，我在臺燈下靜靜做設(shè)計圖。

　　那隱隱的不安氣息一直在，但一切毫無破綻。晉文依然是那個二十四孝丈夫。我的生日和圣誕夜，我們依然會吃燭光晚餐。每個周末都有鮮花給我，白玫瑰，馬蹄蓮，百合花，我喜歡所有大朵的白色香花。生活完美，是很多人羨慕的對象。我知道，在長沙老家，我的那個大家族和周圍的生活圈子里，我是所有待嫁女孩現(xiàn)成的教科書--做女人要做得像海藍(lán)，什么都完美。

　　后來我看到有人寫：如果一件事完美得不像真的，那大抵就不是真的。

　　是那個女孩子先找上我。她約我見面，我答應(yīng)了。那是怎樣一個女孩子。不過二十多歲，頭發(fā)燙成波浪，香水用得刺鼻，上衣穿得很緊，胸圍呼之欲出。這么一個精明、鋒利的女孩子，對著我一直哭。說晉文如何在工作中與她相識，如何約會喝咖啡，如何上床，如何在我到上海后要求與她分開。老實說，當(dāng)時我的心情，有點厭惡，又有點憐憫，又有點茫然。

　　晉文得知消息，痛哭流涕，像一個孩子。對我來說，他確實是個孩子。在歐洲認(rèn)識他的時候，他還在讀碩士，來自臺灣的他，性格純良，一雙眼睛干凈得像泉水。就是那種眼神，像泉水般的眼神，打動了我。

　　在一群追求者中，我選擇了他，他小我7歲。我花了那么多時間那么長生命，終于，等來一份清白無暇的感情。然后他讀博，我工作，我們結(jié)婚。初夜，我倆都是處子之身。再然后我們有了一對雙胞胎女兒，大滿和小滿。生活清凈得只剩我們四個。誰說沒有天長地久呢？我一直覺得我的家，就是天長地久。

　　一切都太順利了，后來他創(chuàng)立公司。沒有應(yīng)酬的時候，他都會早早回家。他對于我們的家，充滿眷戀。家里有鐘點工，但是所有細(xì)節(jié)無不是我一一打理。到了上海，我給家里的每一道門都掛上珠簾，珠子都是我在城隍廟親自淘的。

　　這個女人會摧毀這一切嗎？不，我才不相信。這件事等于歷史重演。

　　歷史重演

　　如果說有女孩子活得像公主，是金枝玉葉，那無疑我是其中的一個。爸爸致力宦途，媽媽自己開公司。書香和物質(zhì)的香味并存。從小，我就決定做個優(yōu)雅、有品位的女子。大學(xué)時，我和彰寒名正言順走到一起。他家世和我相當(dāng)，高大，英俊，笑起來帶一點點邪氣，迷倒了校園里所有的女孩子。

　　但他對我情有獨鐘。畢業(yè)時，我們訂婚了。

　　如果不是青春荷爾蒙的沖動，讓他在應(yīng)酬時與發(fā)廊女搞在一起，如果那發(fā)廊女沒有糾纏不清，我一直都不知道，后來的故事統(tǒng)統(tǒng)都不會發(fā)生了。他跟晉文一樣，痛哭流涕地求我原諒。他說，我冰清玉潔，他舍不得玷污我，想把那一刻留到洞房。他說，那些野花野草，跟我根本不能比。

　　而年輕的我，絕不能原諒他，帶著破碎卻依然驕傲的心，我遠(yuǎn)赴歐洲，自費留學(xué)。那時起，我明白了，男人身上是有獸性的。而彰寒，我相信他真的并不愛那些曲意承歡的妖嬈女子。也是因為他對我的在乎，對她們的不在乎，成全了我的驕傲，讓我在婚姻出現(xiàn)問題時傷痛欲絕。

　　是的，我痛苦并不是因為晉文的出軌。在那次會面時，我甚至主動提出：“我們對不住你，我們會給你經(jīng)濟(jì)補償?shù)?rdquo;。在她眼里看來，大概很有點高高在上的意思吧，大概也太天真太可戲弄吧。

　　七萬元付出去，我以為事情結(jié)束了。這回我不能轉(zhuǎn)身就走，我有了大滿和小滿。我不能不承受我人生里第一個真正的不圓滿。我痛苦的是，后來，我終于在精神上也被打落云端。

　　打發(fā)了她，我才能面對晉文的懺悔。但內(nèi)心里，那種對“臟”的厭惡是不可避免的。以前，他說出差，我相信。后來我開始疑神疑鬼。我們很少再做愛。偶爾做了，對于我，也許在例行公事，味同嚼蠟。從表面上看，這個家依然完美。除了有時候我的言辭會突然尖銳。

　　真正摧毀我的，真的不是他的出軌啊，是那封郵件。“你知道他是如何迷戀我的身體嗎？你知道他叫‘心肝寶貝’時如醉如癡的表情嗎？你知道激情時，他喃喃訴說我是他最最愛的女人時，我的快樂和痛苦嗎？”

　　她又出現(xiàn)了。像一只蒼蠅，并且弄懂了什么才能真正殺傷我。他“最最愛的”，不是他的妻，而是一個那樣的女人，一具稍微滾熱的肉體，就能讓他說出那樣的話。而我相信，甚至彰寒都不會說出那樣的話?？嗫嘧穼ね昝?，并自以為已經(jīng)收獲了完美的我，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繞了那么一個大圈子，要面對生命的漏洞百出。

　　直到手術(shù)，皮膚被切開，我才能真正面對自己的內(nèi)心：真正殺傷我的，是我必須承認(rèn)自己并不高貴。我不在神壇上。我是個普通人，也必須面對不完美。這簡直是我不能容忍的。

　　一個瘤子

　　是從那封郵件開始吧，我的身體里，長出了一個瘤子。

　　在子宮里，良性的肌瘤，但是越長越大。身體分泌了太多的毒素，它們凝集在一起，無法釋放。對外，我依然是那個完美的女人，有完美的婚姻，完美的生活，完美的一切。

　　35歲，面孔純白，發(fā)型穿著簡潔而高貴，時常被誤認(rèn)為出身好的大學(xué)女生。笑。淺笑嫣然。

　　處理一切日常事務(wù)，大滿小滿的功課，與晉文對外的應(yīng)酬，對待自己的父母和公婆。每半年一次飛到國外度假。

　　只有在與晉文單獨相對的時候，我的身體，我的眉梢眼角，我不知不覺尖刻的聲調(diào)，會暴露那種怨毒。我的怨毒，來自于我的不被珍視。我是這樣的將自己當(dāng)寶，捧在掌心，自尊自愛，儀表、修養(yǎng)、學(xué)識，一切方面，滴水不漏。

　　可是我，被我一心一意對待的丈夫，攪進(jìn)了一場對我來說不堪的對局。我被迫與一個我瞧不起的女子過了招。而且，要命的是，從某個角度來說，我輸了。

　　我提出離婚，他堅決不同意。他說他是真的與她分開了，他舍不得這個家。但是，不可避免的，他小心翼翼的眼色，無故的殷勤，漸漸變成了逃避。他開始托辭出差，越來越多的夜不歸宿。那一夜夜，我不知道是怎么過來的。再好的胭脂水粉，再好的健身計劃，再好的口服液，都無法拯救我的睡眠，我一天天消瘦。

　　半年后，他一次出差，我聯(lián)系不上他。排山倒海的懷疑讓我?guī)缀鯋灥冒l(fā)昏，那段時間里，身體里的瘤子瘋狂長大。表面上，我仍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條。內(nèi)心里，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產(chǎn)生了無力感，我不能控制我的幸福，我甚至不能控制我的身體。

　　我去找心理咨詢師，開始大段大段的訴說。有個咨詢師暗示說：“你不能容忍這種不完美，而又沒有足夠的心理素質(zhì)去面對離婚后的生活，如果一定要心理平衡，不妨也尋找個類似藍(lán)顏知己那樣的朋友，把自己對丈夫和家的關(guān)注轉(zhuǎn)移一部分出去；如果能夠致力事業(yè)，也不失為一種好辦法”。

　　藍(lán)顏知己？不久，彰寒輾轉(zhuǎn)知道我回國的消息，借故經(jīng)過上海，買了大把香水百合來找我。他英俊一如當(dāng)年，只是多了點滄桑的氣息。他坦白地說，他經(jīng)歷了各種各樣的女人，她們只是用來吃飯上床的，他從沒打算過跟她們結(jié)婚。在他心里，只有我，十全十美，配做他的妻子。他的眼神依然深情和灼熱，看不到我的千瘡百孔。

　　真可以嗎？我和晉文在婚外各有寄托，維持一個“完美”的家？念及至此，我不由笑起來，無意間看見鏡子，還是被自己嚇到了。那個笑臉真難看。

　　我甚至無法對他訴說。打碎他心目中女神的形象，對他說我也在遭遇丈夫背叛，一籌莫展，焦頭爛額嗎？我在他心里珍貴，無外乎不可得，無外乎我離開他后過得更好，無外乎在他眼里，我婚姻太過幸福，堪為完美妻子的典范。他要一個訴苦的女人做什么？如果是肉體，更芬芳更有熱力的不知幾多。

　　他不會知道吧，一個三十幾歲的女人也就是三十幾歲的女人，她的胸脯開始松，完美的粉底下有細(xì)小的斑。他要看我的痛苦做什么，難不成他會因為我有一個瘤子而心生憐惜？

　　我是他紈绔生活里唯一圣潔的想象。我老壽星找砒霜吃不成，要去摧毀他的想象。

　　我決定對生活妥協(xié)，可是僵局形成，如同冰封。在晉文再一次“出差”后，我去他的辦公室，打開了他上鎖的抽屜。在那里，我發(fā)現(xiàn)一張車子的發(fā)票，女式新款的車子，價值20萬，日期很近。我發(fā)抖，不停發(fā)抖，終于抖成一團(tuán)，抱著頭，慢慢縮到地上去。

　　真實的疼痛

　　我不得不去做那場手術(shù)了。瘤子太大，醫(yī)生驚訝地看著我，說，從沒有見過一個人的子宮肌瘤可以生長得這樣快，大得已經(jīng)不能通過腹腔鏡解決，最好是通過開腹手術(shù)。我很絕望也很平靜，說，好。

　　短信叫晉文回家，說有事商量。我說我看到車子的發(fā)票了，他要解釋，我揮手制止了他。

　　我把孩子和家事一一交代好，然后說我要去旅行一下。就在離家不遠(yuǎn)的一個醫(yī)院，我決定獨自承擔(dān)這場手術(shù)。

　　在病房里，眾生相等。脫上衣和褲子，做各種化驗和檢查。在某個時段，突然還原為一個一無所有的人。有大段大段的空白來省視自身。

　　所有我不能忍受的事情里--我不能忍受臭襪子，不能忍受粗心大意，不能忍受孩子功課不好--一下子全都泡湯。我在面對這個不完美的我。我的生命，原本是鋪排好的完美棋局。我信心滿滿，卻不料，一場風(fēng)吹散棋局，轉(zhuǎn)眼間一切面目全非。這個我，一樣要被疾病摧殘，一樣要面對婚姻的難題。跟別的女人，原來并沒有什么不同。

　　手術(shù)前夜，要灌腸，一遍一遍的清腸，殊無尊嚴(yán)可言；還要插尿管，看著溫?zé)?、淡黃的尿液流出來。生命原始而簡單。--也許生命就是這么原始和簡單而已。

　　臨睡前，我收到晉文的短信。他做了長長的解釋：那女孩子如何再次糾纏他；如何威脅他要再鬧到她的面前；如何跟他索取一輛車子；如何答應(yīng)他，拿到車子就從我們的生活中徹底消失。他說，我只是害怕你再受打擊。他說，海藍(lán)，請你告訴我，我們怎樣才能回到最初？

　　他說他愿意付出任何任何的代價。

　　手術(shù)。長長冰涼的麻醉針順利打進(jìn)我的脊椎，但是用藥量不夠，也許算錯了時間。肚子切開的時候我感覺到疼痛。疼痛。我的人生被撕裂了一個口子，千瘡百孔，破綻百出?？墒牵驮谀莻€時刻，一切都是白茫茫的，不再重要，不再困擾。

　　護(hù)士俯身探看我。就在這個時候，絕不該笑的時候，我輕輕笑起來。從那一刻，我知道，我的人生有了本質(zhì)的不同。

　　手術(shù)室門打開，我意外看見晉文的眼睛，含著淚水。在病房，我看著他笨手笨腳幫我倒尿袋的樣子。有種奇異的感受。這大概也是他第一次看見我蓬頭垢面的模樣。他給我洗臉，笨手笨腳，可是非常耐心溫柔。第一次，我發(fā)覺他是可以照顧我的。照顧，一種相濡以沫的，凡夫凡婦的相待。

　　我們給對方看了太多的光明面，像一根橡筋，他累了。他厭倦了潔白無瑕，完美無缺的生活。他只是個普通男人，我只是個普通女人。

　　是的。在手術(shù)刀劃過身體的時候，當(dāng)我感受到痛覺，我終于發(fā)現(xiàn)，我在活著。和以往的生活都不同地活。

　　以往的生命，都在我的預(yù)想之內(nèi)，是完美可是多少有點乏味的劇本。未來無限可能，是好事。我不想事無巨細(xì)，完全控制生命的走向了。偶爾被帶著走，承認(rèn)自己軟弱，有血有肉，有笑有淚，未嘗不是好事。

　　這是我生命的另一扇門，當(dāng)我將自己逼到死角之后，終于撞開了這扇門，門后的無限天地，就讓它緩緩鋪展。這一夜他照顧我，趴在我手邊睡著了。傷口劇烈疼痛。我沒有叫護(hù)士。未來到底如何，已經(jīng)不再重要。我愿意去經(jīng)受更多的喜怒哀樂。

　　如果生命是幻覺，那我愿意，這一次，我愿意低到塵埃，去探尋最終的真相。

　　口述|海藍(lán)

　　記錄|風(fēng)謠鈴

　　圖片|網(wǎng)絡(lu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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