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疫鬼囈語

　　在變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之前，在那個世界發(fā)瘋了一般的時候，我曾是一個潦倒的作家。就是那種打著文學的幌子逃避現(xiàn)實卻又蔑視一切的失敗者。

　　這聽著挺沒勁的，是吧？

　　好吧，在成為這樣一位教科書般標準的失敗者之前，我的身份是一名學生——當然，是學習成績和社交表現(xiàn)都很差勁的那種學生。

　　的確，這毫無值得炫耀之處，不過我這人最大的驕傲不是自己，而是自己有個像樣的朋友。事實上，那是個在各方面都有資格把我當作螻蟻卻依然給予我尊嚴的朋友。我時常為此感到驕傲，直到現(xiàn)在也是如此。

　　那時的我，還把文學當成一種夢想，把夢想當作一個只要奮斗就必然能夠抵達的地方。那時的我足夠年少輕狂，卻又孤芳自賞。這當然不好，因為我本人才疏學淺，卻又對別人奉為圭臬的東西不屑一顧，對所謂的神作嗤之以鼻。沒人不厭惡這種討人嫌的家伙?？晌业呐笥褏s依然選擇站在我的身邊。他對我的行為表達了恰如其分的反感，又一次次對我耳提面命希冀已經(jīng)處在墮落邊緣的我能夠懸崖勒馬。

　　直到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我染上了毒癮。

　　真是奇怪啊，明明現(xiàn)在的我瀕臨崩潰幾乎神志不清，卻依然能夠記起他最后一次看向我時的眼神。那大概就是，恨鐵不成鋼后的徹底死心吧。

　　哦，當然，他是天之驕子，他怎么可能會理解螻蟻的掙扎和妥協(xié)呢。

　　他天生就站在了別人難以企及的終點，而我，當我拼盡全力向理想邁出第一步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連一篇像樣的短篇小說都拿不出手。當我交給編輯一篇令他直皺眉的文章時，我第一次意識到自己曾引以為傲的東西如今看來是那么可笑。原來我早就不再是那個自己心中的我了。或許有過那么一段時間，自己因為一些小小的過人之處而顯得有些與眾不同，但那終究成為了過去，我現(xiàn)在所謂的文學功底，只夠讓我寫一篇連自己都不屑一顧的文章。

　　我發(fā)瘋了一樣地尋求靈感，憎惡著身邊的一切。終于，靈感在那凌駕于一切的美妙快感中出現(xiàn)了。我的筆下終于流出了說得過去的文字，而出版商也收起了他的輕蔑轉(zhuǎn)而掏出腰包來出版我的書籍。

　　那種愉悅的滋味，妙不可言。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后知后覺，或許當年那個無畏卻又憤世嫉俗的后生還保有一絲真我?？僧斘遗e起針管向現(xiàn)實妥協(xié)的一剎那，我便已經(jīng)失去了靈魂。

　　我在戒毒所帶來的美妙意境和同女人交媾的快感中一次次看到了這個世界的真面目——一個不斷蠕動著的，垮塌的，逐漸在人類的欲望中分崩離析的世界。每個人都在炫耀著他那華麗的外表，虛偽地隱藏真實的同時又竭力假裝自己擁有靈魂。社會看起來在上升，只是因為每個人都在墮落。世界在進步，每一步都朝向無底的深淵。文明的艦艇眼看就要撞到冰山上，大家卻都在野心勃勃地哄搶座位。人們從魔鬼那里用貪欲換取滿足，又抵押了自己的靈魂。

　　我一次次在云霧中看到了咆哮的海洋，猩紅的巖漿，分崩離析的大陸架和一張張麻木的面孔。

　　世界在變，世界就要變了。我在一次次毒癮發(fā)作前后的間隙里抽搐著。我愈發(fā)感到那日子近了。我已經(jīng)看到了它們那細小猩紅的眼睛。

　　終于有一天清晨，再沒有給我送飯的獄卒。我犯著毒癮，卻難得的沒有嚎叫出聲。我呵笑著，從喉嚨深處發(fā)出來自地獄的笑聲，那聲音令我自己都萬分意外，但我卻并沒因此感到害怕。

　　我低著頭，看著已經(jīng)從血痂中長出鱗甲的雙手。

　　或許從今以后，我再也不會感到害怕了。

　　我輕輕拉斷了擋在前面的鐵欄桿，迎接我走出來的是千瘡百孔的街道，支離破碎的軀體以及午后毒辣的太陽。

　　我裂開嘴，舉起雙臂沖著街道和太陽笑了笑。

　　末世，末日，你好。

　　失去了靈魂的人，寫不出有靈魂的內(nèi)容。

　　旁人對我的文章加以贊嘆，只是因為沒有靈魂的人，同樣看不出來內(nèi)容背后的靈魂。他們購買閱讀的只是和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一樣華麗而又虛偽的外表，至于其背后的空洞自然由屬于他們自己的欲望來填裝。

　　如今我已經(jīng)失去了一切，尊嚴、榮譽、地位、道德、良心、自由和思想。我又同時得到了一切，你可以想得到的一切污穢與骯臟。

　　我本人受到了整個世界的唾棄，可在外面，我出版過的每本書都前所未有的大賣，人人都渴望著去閱讀那個吸毒犯的作品。在戒毒所里，只要你有錢，就能隨意指使獄卒們?yōu)槟銕砟阆胍娜魏味酒?，盡管毒品到了他們的手里價格翻了不止十倍。更有甚者，如果你有足夠的錢，你還能買到女人的身體——事實上被獄卒用毒品控制的女犯不止對內(nèi)銷售，他們還強迫她們滿足來自外面的需求以攫取更大的利益，畢竟在監(jiān)獄里能消費得起的囚犯終究是少數(shù)。

　　我曾為我犯下的一切罪業(yè)痛哭流涕，可如今我卻毫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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