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分成兩半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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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guān)鍵字:爺爺,離世,出面 smarty:/if?>
- 發(fā)布時間:2019-08-11 21:57
五一過后不幾天,我83歲的爺爺在一個清晨停止了呼吸,臨終之時無人知曉,直到82歲的奶奶起床做好早餐,推喊他用飯之時,才發(fā)現(xiàn)他已四肢冰涼。
接到消息,我從北京到山東的高鐵以及市里到縣城再到村鎮(zhèn)的大巴上,一路哭了6個小時。無法抑制眼淚的原因,一是因為至親的離世痛徹心扉,更多的則是從始至終我都不曾知曉祖父的死因。
祖父患肺氣腫已有十余年,常年纏綿病榻,靠著吸氧維持生機。離世之前,他住院治療的愿望極其強烈,一次是在春節(jié)過后,他呼哧喘著要求前往縣城醫(yī)院,被家人用剛剛過年醫(yī)院沒有醫(yī)生的理由給搪塞了過去;一次是在陽歷3月份,奶奶生日的前幾天,結(jié)果被奶奶一頓臭罵,“自私自利,不管別人過壽”;最后一次是4月中旬,堂弟的婚禮前,他用了幾乎惡毒的語言,宣稱會死在堂弟婚禮的當(dāng)天。
婚禮過后祖父終于如愿住進了醫(yī)院,但換來的是堂弟電話中一句“老年版蘇大強”的評價。十幾年的病痛早已消耗掉原本就生活窘迫的子女們的耐心,住院期間無人不埋怨祖父的“作”和“狼來了”。我向父親和叔叔詢問病因,要求看一看CT片子和病歷,都被“你是第三代,更何況是女的,輪不到你插手”的理由回絕了。祖父被當(dāng)成“老毛病”,在醫(yī)院住了7天,然后回家。
是的,女的還是男的,在鄉(xiāng)村很重要。祖父死后,我是沒有資格守靈的,也沒有權(quán)利進入靈地前去圓墳和掃墓——這些當(dāng)由他的兒子、兒媳以及唯一的孫子出面。
靈堂里,穿著壽衣的祖父躺在一張木床上,臉上蓋著一張黃紙,床下鋪滿為他在陰間引路的玉米秸和稻草,進來一個人便掀開黃紙看一看他的面容??粗娓干钒椎拿纨嬑胰滩蛔◇@懼得嚎啕大哭,身邊有親人勸我:“現(xiàn)在先不用這么哭,等明天哭喪的時候再大聲。”
祖父需要停靈一天,第二天下午方能下葬,整個晚上家族的叔伯兄長陸續(xù)前來磕頭祭奠,而后圍坐在祖父身邊喝著茶水,點上香煙,由祖父的死亡開始,聊起陳年舊事。夜里10點,父親已經(jīng)幾次催我回家,我的“權(quán)限”只在于此,守夜不是我一個女人該做的事。
第二天,沖突開始迭起。因為農(nóng)村出臺殯葬新規(guī),部分鄉(xiāng)村亦開始禁止哭喪、土葬以及二次棺葬,村支書一早堵在了爺爺家門口,規(guī)勸身為黨員的父親取消當(dāng)天的哭喪儀式,一幫人在門口吵嚷了起來。吵嚷到最后我?guī)缀跻舶l(fā)了狂,沖出去對著對方大嚷:“鄉(xiāng)村禁止的是葬禮大操大辦之風(fēng),誰明確規(guī)定不允許哭喪了?風(fēng)俗不是鄉(xiāng)村文化的一部分嗎?難道什么都消亡了才叫新農(nóng)村建設(shè)?我父親不能辦,我來辦!”
沖突最終以雙方妥協(xié)的方式解決:所有的親屬只在爺爺?shù)脑鹤又?,圍著墻根悄聲哭幾圈?/p>
火葬之后,關(guān)于骨灰盒是葬入村子里的公墓還是祖墳又起了爭執(zhí);之后父親和叔叔拿著賬本核算人情往來,對哪個人付多付少地吐槽一番;奶奶抱怨喪禮筵席上廚師無良,浪費了太多肉和菜……
最平靜的時刻在傍晚到來。我和奶奶刷洗碗筷,叔叔和父親劈柴,嬸嬸和母親切菜,堂弟用大鐵鍋燉了雞和魚,一家人圍坐在院子里吃飯,甚至開了幾瓶啤酒。
奶奶望著我和堂弟,突然說了一句:“我做人公平,孫子和孫女一樣對待,這次辦完葬禮剩下的隨禮錢,孫子和孫女一人分一半。”話一出口,叔叔和父親臉色大變。父親搶先說了一句,“不用你安排,我這邊一分不要,我倆本來一點矛盾也無,你別給瞎安排制造矛盾。”
奶奶試圖繼續(xù)說下去,父親幾乎用起了訓(xùn)斥的口氣,叔叔和嬸嬸則默不作聲……此時,積累了幾天的傷痛、怨氣噴薄而發(fā),我站起來大喊了一句:“我不要,我用不著,我什么都不要!你們能不能別光想著活人!”然后站起來奪門而出。
在院子門口,我一頭撞上了爺爺當(dāng)年栽下的一顆老柿樹,額頭頓時撞破了一個口子,鮮血直流。
也許只有鮮血才能最好地象征和隱喻我穿梭于鄉(xiāng)村和城市之間的隔膜、不適和割裂。那一刻我想,我該看看心理醫(yī)生了。作為一名記者,我曾經(jīng)十分投入地追尋白血病患兒的醫(yī)保報銷問題,為陌生人的無力自救傷心哭泣,甚至想幫他們呼吁公義,卻沒有資格更沒有勇氣質(zhì)問我的長輩一聲,我爺爺?shù)降姿酪驗楹危繘]有力量掀翻貌似和睦的家庭,求一個真相;作為一個自詡接受過現(xiàn)代文明洗禮的人,有一刻我竟然冒出“誰敢阻止我爺爺?shù)脑岫Y,我就跟誰拼命”的念頭……
在黑暗中,我一邊哭泣著順著鄉(xiāng)村小道游走,一邊想著我的境遇。在城市里我至今沒有能力買下一套房子,有一個家,而在鄉(xiāng)村,我也早就沒了容身之處。
唯一能夠安慰我的也只剩教育曾經(jīng)給過我的一點智識。我想起卡爾維諾那本名為《分成兩半的子爵》的小說。在戰(zhàn)爭中被炮彈炸成兩半的梅達爾多子爵,一半邪惡,一半善良迂腐。除了他這么極端的際遇之外,即使完整的個體也存在缺陷,就像小說中的醫(yī)生,熱衷于尋找磷火,好心腸地為蟋蟀看病,卻對真正的病人漠不關(guān)心;木匠雖然對制造刑具頗有成就,但在真正的工藝技術(shù)上總是不務(wù)正業(yè)……
“世界上兩個造物的每一次相遇都是一場相互撕咬。”卡爾維諾說。他認(rèn)為,失去人性而不自知才是最大的不完整。
“如果能將一切東西都一劈為二的話,那么人人都可以擺脫他那愚蠢的完整的概念的束縛了。我原來是完整的人。那時什么東西在我看來都是自然而混亂的,像空氣一樣簡單。我以為什么都已看清,其實只看到皮毛而已。假如你將變成你自己一半的話,孩子我祝愿你如此,你便會了解用整個頭腦的普通智力所不能了解的東西。”
唯一能夠安慰我的,只有被分成兩半之后,我或許擁有了更多的視角,去觀看、思考這個世界,那將會更加深刻和珍貴。而美好、智慧、正義會存在于被破壞之后。
張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