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30 歲時擁有了我，我在 30 歲時早已沒了父親。父親離開那年我18 歲，他48 歲。

　　在我18 年的記憶中，他留給我的，永遠是精神抖擻、根根朝上的烏黑短發(fā)，嚴肅刻板、不茍言笑的面孔。

　　也許是性格使然，父親總是沉默寡言，家里的大小事，都是媽媽在嘮叨說個沒完。從小我們就怕他，吃飯時我講起學(xué)校趣事，他總是冷不丁地瞪我一眼：“吃你的飯吧，說這閑話干啥？”在家里，我一拿起書，他就總是“打擊”：“光學(xué)那死知識有啥用？多想想咋用到生活中，好好學(xué)數(shù)理化，這最有用！” 我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家從來不給他說。很長一段時間里，對父親的感覺，我只有懼怕，只有抱怨，卻全然看不到父親的勞累和他為整個家拼命干活兒的辛酸。如今想要付出說聲謝謝，卻再也沒有機會。這成為我心中永遠的痛。

　　時光流逝，痛苦雖會被磨平，但仍有溫暖留在記憶中。我9 歲時，那一年過年，父親去遠方老舅家串親戚。那是黃河岸邊的一個村莊，我也跟著去了。那是我第一次跑遠路，不知道有數(shù)座山，數(shù)道溝，一條大河在等待我們?nèi)タ缭健Ｎ覀兿瓤邕^一條河，翻過好幾座山，又穿過幾條溝。路上，他怕我跑得太累，歇了無數(shù)次，數(shù)著一個個有標(biāo)志的大樹、山頭，終于在午后1 點左右趕到黃河邊的村子。老妗心疼地說： “這么小的孩子跑這么遠，真不簡單，今天不回了吧。”吃過飯后，父親對我說：“你不是想看黃河？咱們?nèi)タ纯础?rdquo;我興奮地跟著他去村外。那是我第一次見黃河。

　　“這黃河水咋這么小??？”“這是旱季，現(xiàn)在才開春。”“黃河不是很大嗎？”“有的地方大，有的地方小，這里的河道窄一點。”“河邊那條船是干啥用的？”“有人過河時就坐船過去……”

　　如今，這些對話我依稀還記得，和我對話的人早已不在。因為當(dāng)天晚上還要趕回去，我也沒能坐船，可初見黃河的驚喜和失落仍在心底。當(dāng)天下午4 點多，我們又跑回去。月亮升起，山風(fēng)陣陣，山下的村落散布的燈光如點點星星。我和父親坐在離家一公里的山崖邊歇息，回顧著路上經(jīng)過的村莊、山溝。一路的疲憊被勝利和喜悅一掃而光，我感覺自己長大了。

　　個頭超大，顏色淡黃，味道綿軟香甜，是我對靈寶蘋果的最初印象。那年秋天，父親去外地考察學(xué)習(xí)，深夜回家，笑瞇瞇地從中山裝口袋里掏出兩個蘋果，招呼道：“來，嘗嘗靈寶大蘋果。”弟弟已經(jīng)睡下，我和姐姐沖過去，搶過這兩個大蘋果。我們分吃了一個，感到幸福無比。

　　父親送我去外地上學(xué)，我至今記憶深刻。接到學(xué)校通知的第二天，我們?nèi)ジ浇?zhèn)上坐車，誰知那天客車突然提前走了。當(dāng)晚，我們就住到外婆家，第二天一大早又去附近的村外等車。我們坐在那棵大柿樹下，等了一個多小時才坐上車，趕到外地的學(xué)校已是下午3 點左右。接待老師說這是最后一天。父親一邊給老師解釋，一邊忙著給我找寢室，拿洗漱用品和床上用品。寢室里只留下一個上鋪，他說上鋪僻靜，正適合你看書。然后，他又帶我來到教室看了看，然后下樓回去了。我送父親到校門口，他穿著白襯衫，背后汗?jié)n一片，襯衫有點發(fā)黃，皺巴巴貼在脊背上。那時，已經(jīng)下午快6 點。他回頭擺手，清瘦的臉上滿是輕松，囑咐我趕緊去看好自己的東西。聽媽媽說，那天下午父親跑著趕到車站，搭上發(fā)往濟源的最后一班車。到濟源后，舍不得花錢住旅店，又忍饑挨餓跑了一個多小時到承留街我姐姐那兒。

　　我小時候有兩次險被送給別人家，父親都沒有同意。我最終留下來，成為他不聽話愛頂嘴的女兒。父親離開時，我不在身邊。前一天早上，我離家回學(xué)校，他睡在小屋里的床上，默默地看我收拾東西。我說：“爸爸，我去學(xué)校了，再過一個月就放假了。”他擺擺手，低低地說：“你去吧，學(xué)習(xí)要緊。”這是他留給我的最后一句話。到校后第二天早上8 點多，有人叫我去小賣鋪回個電話，說家里有緊急事情。電話是村里一個堂叔打來的，說爸爸病重，讓我請假回來?；厝サ穆飞?，我還天真地認為，就是病重。沒想到父親已到另一個世界，留下我們姐弟四個和痛不欲生的媽媽。

　　清明前幾天回老家祭奠父親。墳頭荒草萋萋，周邊麥苗青青。我們姐弟幾個又想起1997 年照的全家福。那是父親在世留下的唯一照片（身份證早已不知去向）。我們相互提醒著，一定要找到這張照片，這是唯一能找到他的方式。

　　當(dāng)天晚上九點，二姐在家庭群里發(fā)了這張有父親的照片。照片上，他一頭烏黑短發(fā)，精神抖擻、目光堅毅，穿著深藍色中山裝和黑布鞋。仿佛這二十二年來，他從未離開過我們。他還是會用低沉的聲音，冷冷地說：“光讀那死知識有啥用？要學(xué)以致用！”照片上，媽媽還年輕，姐姐青春洋溢，弟弟一臉稚氣。五個人的照片少了我，我還在上學(xué)。當(dāng)時，洗了兩張照片，家里那張被鄰居的孩子偷去時扔了。這張是三姑家的女兒拿走保存的，前年被二姐無意中見到又拿了回來。這是父親去世前一年春天照的，也是他留給我們唯一的念想。

　　漫長的人生路上，多次回想我們短暫相處的十八年，父親終究給了我們對抗人生風(fēng)雨的方式。因為他的隱忍，我變得堅強上進；因為他的沉默，我變得謙虛低調(diào)；因為他的實用論，我們常常反省做人要真誠做事要踏實。父親，就這樣給我們以安慰，以希冀。他教我們成為自己，在命運的風(fēng)暴中一個人成長。

　　時光像發(fā)黃的舊報紙，深深淺淺，影出記憶的碎片，在我或平淡或幸福的日子里提醒著，父親，從未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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