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地拉那機(jī)場約140公里處，一艘橡皮艇正漂浮在歐洲最后一條野河（Wild River）——維約薩河（Vjosa）上。艇尾的那位男子名叫埃拉爾多·薩科拉里（Eraldo Sakollari），是一位漂流向?qū)?。他大聲喊?ldquo;向前”，隊伍便奮力劃槳沖入激流；接著他又喊“快”，所有人便加速穿越那片白色翻騰的浪花；最后，他喊了聲“停”，任憑小艇悠然漂浮在逐漸平靜下來的維約薩河上。

　　“冬天的時候，當(dāng)河水看上去像流動的巧克力時，那就危險了。”薩科拉里說。當(dāng)暴雨沖刷特雷貝希納山脈的泥土，河流變成褐色，水位上漲超過十米，變成一頭狂暴的野獸時，唯有經(jīng)驗豐富的專業(yè)人士才能駕馭。“有時候，船幾乎會垂直立在水中。相比之下，現(xiàn)在（漂流）簡直輕而易舉。”眼前的維約薩仍閃耀著高飽和度的藍(lán)綠色光澤。“這些顏色真是太瘋狂了。”向?qū)Ц袊@道。他不僅指的是河水：河岸的樹木泛著耀眼的金黃色與橙色，巖石層在冠下露出，如同分層蛋糕般矗立在河流上方。

　　清晨的維約薩顯得靜謐安詳。關(guān)于它的未來，人們爭論了10多年。環(huán)保人士曾竭力反對在維約薩及其支流上修建46座水壩，并最終取得了勝利。2023年春，阿爾巴尼亞總理埃迪· 拉馬宣布將這片河流生態(tài)系統(tǒng)設(shè)立為國家公園：“從今天起，我們將永遠(yuǎn)保護(hù)歐洲最后一條野河。”這個消息迅速傳遍全球——這實屬罕見，因為阿爾巴尼亞幾乎從未登上國際頭條。20世紀(jì)末，這個位于黑山和希臘之間的小國仍然默默無聞，以至于它的“無名”竟成了一種獨(dú)特魅力。正如羅伯特· 德尼羅在喜劇《搖尾狗》 （Wag The Dog ）中飾演的角色所問：“你對阿爾巴尼亞了解多少？”對手角色達(dá)斯汀· 霍夫曼回答：“一無所知。”德尼羅得意地回答：“正是如此。”近年來，阿爾巴尼亞旅游局的一句宣傳口號巧妙地借鑒了另一部好萊塢大片——《颶風(fēng)營救》（ Taken ）。在那部電影里，連姆· 尼森飾演的角色清除了一整支充滿刻板印象的阿爾巴尼亞犯罪團(tuán)伙。因此，旅游局的宣傳口號是：“Be Taken by Albania.”——“讓阿爾巴尼亞‘拿下你 ’。”

　　勇敢踏上這片土地的人回家時或許會患上“斯德哥爾摩綜合征”——不如說是“阿爾巴尼亞綜合征”。越來越多的人“深陷其中”，因為愛上這個國家實在太容易了。阿爾巴尼亞的旅游業(yè)復(fù)蘇速度比任何其他歐洲國家都快。游客數(shù)量突破了一千萬人，成為全球增長最快的市場之一。2025年3月，阿爾巴尼亞更是柏林全球最大旅游展的主賓國。盡管如此，目前阿爾巴尼亞仍然被視為一個小眾目的地，是地中海眾多成熟旅游國家中的“新星”。正如維約薩河一樣——依然狂野：既不是遙不可及，又未被完全開發(fā)；雖不再無人問津，卻仍保留著最原始的風(fēng)貌。

　　在阿爾巴尼亞的轉(zhuǎn)型過程中，阿爾瑪（Alma ）和扎莫· 斯帕塔拉（Zamo Spathara）夫婦站在最前線。他們創(chuàng)辦了阿爾巴尼亞漂流集團(tuán)（Albania RaftingGroup），埃拉爾多· 薩科拉里便是其中一名向?qū)А?/p>

　　除此之外，他們還是旅館經(jīng)營者、餐館老板以及環(huán)保人士。在古城培拉特（Berat）——與吉諾卡斯特（Gjirokastër）同為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chǎn)的城鎮(zhèn)—— 他們經(jīng)營著Castle Park酒店和餐廳。他們的倡導(dǎo)工作在爭取維約薩國家公園成立中起了決定性作用。扎莫· 斯帕塔拉說，對他的國家來說，只有一條生路——“旅游業(yè)”。阿爾巴尼亞擁有全球第三大僑民群體，超過30%的人口居住在海外。

　　扎莫· 斯帕塔拉自己也曾是選擇離開的一代。他曾在意大利擔(dān)任漂流向?qū)?。他提到一句阿爾巴尼亞諺語：“沉重的石頭最好不要移動。”也就是說，家鄉(xiāng)才是最珍貴的地方。因此，扎莫· 斯帕塔拉懷著遍覽阿爾巴尼亞每一條河流的夢想回歸故里。如果他的兩個孩子今天選擇移民，他會認(rèn)為那是他們一生中最大的錯誤：“從現(xiàn)在開始，阿爾巴尼亞只會越來越好。”據(jù)他說，一位前歐盟大使曾這樣形容阿爾巴尼亞：“阿爾巴尼亞就像一輛手剎一直拉著的法拉利。”現(xiàn)在，手剎被放下，這輛車開始加速了。

　　變化最為顯著的莫過于亞得里亞海沿岸。地拉那附近的都拉斯海灘早已成為全球客流量最大的海灘之一。沿著海岸線繼續(xù)南行，駛向希馬拉（Himara）和薩蘭達(dá)（Saranda），景色愈加迷人。德爾米（Dhërmi）是阿爾巴尼亞海岸線上的一顆璀璨明珠，可媲美意大利阿馬爾菲海岸的波西塔諾。在這個恬靜的小村落，人口不過2000人，像是007執(zhí)行任務(wù)后會選擇放松的世外桃源。有著紅色屋頂?shù)陌咨孔用苊茉言训匾蕾嗽趧P拉尼山脈的山坡上，街巷蜿蜒曲折，讓人不禁迷失其間。在共40余座教堂中，那座藍(lán)色屋頂?shù)氖ニ蛊だ镱D教堂便是村莊最醒目的地標(biāo)。在主干道旁，新建的度假公寓拔地而起，一塊廣告牌格外顯眼，上面寫著“擁抱你的海岸夢”。在德爾米，目之所及不過是一間酒吧、一家超市和一家藥店——恰好能讓人盡情享受無所事事的樂趣。

　　在這樣的村落，人們?nèi)粘Ｉ钪凶钍⒋蟮膬x式便是日落時分的壯麗景象。最佳觀賞點(diǎn)當(dāng)屬高懸于山坡之上的佐伊· 霍拉酒店（Hotel Zoe Hora），它與德爾米古樸的石屋交相輝映，毫不違和。最理想的方式莫過于如同007一般，端坐在套房陽臺，手握一杯馬提尼，靜靜凝望夕陽沉入海平線。起初，太陽落得令人意外地快，似乎稍縱即逝。然而，片刻之后，天際被余暉點(diǎn)燃，云霞綻放出淺黃、橙紅、芭比粉乃至血紅色的壯麗色彩，仿佛一部“海岸夢幻大片”。

　　“這讓我想起小時候去奶奶家時的感覺，”馬爾西達(dá)· 霍查（Marsida Hoxha）談起村莊生活時說道，“平和。”然而，如今這番淡然景象只存在于淡季。每年夏天，德爾米的沙灘及周邊會舉辦兩大世界級電子音樂節(jié)—— Kala和AnjunadeepExplorations。屆時，整個村莊化身潮流圣地。“那時候，我感覺這里就像一個大都市的時尚街區(qū)。”

　　在南部，海岸線也在經(jīng)歷變化。德爾米曾是政府“百村計劃”中的一員，這是一個旨在推動鄉(xiāng)村旅游發(fā)展的項目。2024年7月，村莊北端的洛加拉隧道終于竣工——這是全國最長的隧道。自此，德爾米再也不需要依賴那條令人膽戰(zhàn)心驚的盤山公路了。

　　盡管如此，海岸線仍然保留了一些隱秘角落。吉佩海灘（Gjipe）的名字意為“上帝的海灣”，就坐落在一條峽谷的盡頭。從山道步行20分鐘，透過炙熱空氣的漣漪，便能瞥見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大陽傘。再往前走幾步，腳下便是狹長的鵝卵石海灘，身后是4間慵懶的海灘小店，眼前則是如煙花般閃爍的碧藍(lán)海浪。當(dāng)天，海灘上的游客不過寥寥數(shù)人，最大的動靜來自一位母親跳入海水時的歡呼聲。接著，她漂浮在水面上。

　　如今，游客不僅能欣賞這片土地的原始之美，也能見證阿爾巴尼亞人如何重塑自己的家園。當(dāng)?shù)谝慌慰偷絹頃r，當(dāng)?shù)厝松踔廖丛庾R到自己家鄉(xiāng)的價值。“他們說：‘你們的食物棒極了！’我們驚訝地問：‘真的？’他們又說：‘你們太熱情了！’我們再問：‘真的嗎？’”斯帕塔拉笑著說。“那時候，我們才意識到，原來我們并非一無是處。旅游業(yè)重新喚醒了我們。”

　　在首都地拉那，最醒目的地標(biāo)之一其實也是一件霍查時代的遺產(chǎn)—— 一座高達(dá)21米的金字塔。從塔頂俯瞰，整座城市被群山環(huán)抱，仿佛一張攤開的煎餅。新建的寫字樓和老舊的集體公寓并列，外墻上布滿密密麻麻的空調(diào)外機(jī)。遠(yuǎn)方，清真寺的宣禮塔與教堂的鐘樓比鄰而立，在這個信仰和睦共存的國度里，相映成趣。

　　最引人注目的或許還是城市上空那林立的塔吊。地拉那如今是歐洲發(fā)展最快的城市之一，人口已超過50萬人。布洛庫區(qū)如今已成為夜生活的核心地帶，酒吧、酒店鱗次櫛比。那座金字塔最初本是為了紀(jì)念霍查的博物館，后來荒廢多年，最終在2023年完成翻新，并再次向公眾開放。

　　烏卡農(nóng)場（Uka Farm）龐大的混凝土大門看起來像是古埃及人在地拉那城郊留下的遺跡。在這道門后，隱藏著阿爾巴尼亞最具創(chuàng)新性的項目之一：一個占地2公頃的農(nóng)場，這里種植著橄欖、柑橘、南瓜、石榴和葡萄等，幾乎涵蓋了阿爾巴尼亞大地所能孕育的一切。在農(nóng)場的一角，有一家“從農(nóng)場到餐桌”（Farm-to-Table）的餐廳，這里的時令菜讓食客從第一口便感受到名叫“來自一百米內(nèi)”的新鮮。雷杰普· 烏卡（Rexhep Uka）坐在餐廳的一張桌旁，說道：“這就是阿爾巴尼亞的農(nóng)場。”

　　這位昆蟲學(xué)家兼教授創(chuàng)立了這個農(nóng)場，如今與兒子弗洛里（Flori）共同經(jīng)營。當(dāng)記者問他種植什么時，這位71歲的老人答道：“靈感。” 這個農(nóng)場在仍以農(nóng)業(yè)為主的阿爾巴尼亞成為一座燈塔。烏卡的理念是不使用農(nóng)藥，并接受部分作物會被害蟲侵襲的事實。為了提高收成，他依靠植物之間的協(xié)同作用：“我拒絕單一種植。多樣化種植意味著多元化、分散化、民主化。” 這位教授又用行動證明了他的理念。他走進(jìn)花園，指著在柏樹下生長得飽滿的番茄，還有種在石榴樹下的紫草，它們不僅自身生長茂盛，還能順便為樹木提供養(yǎng)分。他在一棵檸檬樹前停下，拿起一根枯萎的枝條，指著葉子上淺色的痕跡。這是柑橘粉蚧、白粉虱。大多數(shù)農(nóng)民會用農(nóng)藥殺死這種害蟲，在烏卡的農(nóng)場，它們卻受到歡迎——它們分泌的蜜露會吸引其他對農(nóng)場有益的昆蟲。農(nóng)場里的一切都相輔相成。

　　烏卡摘下一顆飽滿的檸檬，滿臉幸福地說道：“所有的一切都完全天然！”他舉起檸檬，好像這不是一顆普通的水果，而是伊甸園里的禁果。對此，人們無可厚非：這個農(nóng)場就像這個國家一樣，曾經(jīng)長期隱藏于世界之外，如今卻成為一個小小的世外桃源，張開雙臂迎接每一位來訪者。有時，還會遞上一顆檸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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