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 隅

　　| 打開潘多拉之盒 |

　　對詹姆斯來說，一切始于增肌。16歲時，年輕的男孩對自己的體格沒有信心，認為自己不夠強壯，無法吸引女孩的注意。他搜索到一個健身論壇并開始鍛煉。他不記得具體是什么時候，但從某個節(jié)點開始，論壇上冒出了一些惱人的發(fā)言。這些言論來自其他網(wǎng)絡社區(qū)的訪客，他們所關注的焦點與健身論壇截然不同。“他們言辭刻薄。”詹姆斯說，“他們會對別人上傳的那些炫耀健美身材的照片指指點點：‘你們是不是忘記鍛煉臉了？’”

　　雖然這些話相當刺耳，但好奇心還是驅使詹姆斯順著他們的賬戶找到了那些以容貌為主要話題的論壇。這些論壇讓他大開眼界：年輕男性網(wǎng)友互相品評公開的肖像照，挑剔彼此臉上的瑕疵，并探討彌補方案。

　　論壇充斥著殘酷的評語，給詹姆斯提供了一個宣泄自己不安情緒的全新正當理由。“我意識到了過去許多我沒注意的問題。”他說，“我的臉和下巴過短，鼻翼和眼距過寬，發(fā)際線太高……當別人指出這些缺點后，原本被忽略的問題一下子變得難以忽視。”

　　詹姆斯徹底被“極致美貌”這個網(wǎng)絡社區(qū)吸引了。他跟著論壇用戶學習他們內部的“黑話”：“眼角傾斜”用于描述內外眼角高低所構成的角度，“繆氏矯正法”據(jù)說是一種可以改善下頜線的呼吸方式。詹姆斯說：“最終目的是提升你的吸引力，即男性市場價值。”

　　該網(wǎng)絡社區(qū)存在了至少十年，但直至近幾個月才從一個不起眼的小論壇搖身一變成為大熱門，進駐各大主流社交媒體，特別是短視頻平臺。刀刻斧鑿般的下巴、飽滿性感的嘟嘟唇和高聳的顴骨被大眾追捧，還有所謂的“獵人眼”，即眼角向鼻子方向內傾、眉眼距極窄的形態(tài)。

　　“極致美貌”論壇上的網(wǎng)紅們獲得了大量粉絲，而大數(shù)據(jù)算法則將他們的視頻推廣至數(shù)百萬用戶。以喬丹·巴雷特和弗朗西斯科·拉霍夫斯基為代表的男模成了外貌標桿。這一趨勢讓老師和父母感到困惑的同時，也讓他們開始擔心，那些心智尚未成熟的青春期少年會因此自卑。

　　| 隱于暗處的孤獨者 |

　　我們眼下無從知曉，如今成為主流的“極致美貌”論壇在多大程度上背離了其根源：網(wǎng)絡“剩男”社區(qū)。在那些論壇中，男人們將自己的戀愛失敗經歷歸咎于女性和女權主義，他們退回到一個追求純粹男性理想的世界中，渴望擁有健美的身材。而對于“極致美貌”的用戶來說，這份理想等同于完美的下頜和獵人眼。

　　“與我們合作的大部分團體都對‘極致美貌’有所耳聞。”邁克·尼科爾森說道。他曾在學校擔任教職，如今是學校“進步男子氣概”研討會項目的負責人。2024年，倫敦大學學院和肯特大學的研究人員聯(lián)合發(fā)布了一份報告，指出短視頻平臺的大數(shù)據(jù)算法推送會放大厭女內容，并試圖將這種言論灌輸給在校學生。“我們主張關懷這些自卑的男孩，”尼科爾森補充道，“但他們所處的世界卻在加劇他們的焦慮情緒，并逐步將他們引向一條充滿危險的極端道路。”

　　詹姆斯如今20多歲，在英國金融界工作。他從2015年開始接觸這些論壇，當時它們還相當冷門。起初，他實踐的是“軟性改善”，通過改變發(fā)型、護膚、調整飲食和健身來達到目的。然而，隨著論壇中不斷涌現(xiàn)更嚴苛的模板，他也轉向了更加極端的方案，即所謂的“硬核改善”。他從2022年開始接受醫(yī)療整形手術，最初是鼻整形，后來則是額頭肉毒桿菌素注射、修眉、牙齒美白和矯正。他正在考慮進行下巴整形手術。“較大的下巴是男子氣概的象征。”他說，“我打算把我的下巴垂直加長幾毫米。”

　　詹姆斯表示，他會有意識地避開那些論壇中整容成癮的病態(tài)角落。他認為，短視頻平臺的厭女情緒雖然有所減弱，但引發(fā)不安的土壤依舊存在，“有些缺陷沒有任何解決方案，對于許多青少年來說，這絕對會給他們的心理健康造成損害。”

　　短視頻平臺上“極致美貌”板塊最知名的人物之一是來自加州圣迭戈的22歲學生卡里姆·沙米，他擁有超過150萬粉絲。個人資料界面上，他的用戶頭像是電影《美國精神病人》中克里斯蒂安·貝爾飾演的連環(huán)殺手帕特里克·貝特曼。

　　沙米在敘利亞長大。2012年，由于戰(zhàn)爭，他們舉家搬遷至黎巴嫩貝魯特市。他在學校經常遭受欺凌。“我是阿拉伯人，但我是班里唯一一個長得像白人的敘利亞人。我被大家視作異類，這讓我變得異常敏感和自卑。”面部痤瘡也極大地打擊了他的自信心。來美國讀大學后，他開始改造自己的形象。他堅持健身，去除臉上的瘢痕，重新設計發(fā)型，并學習穿搭。他還在社交媒體上記錄自己的改變和生活。

　　沙米表示，直到2022年他才知道“極致美貌”這一論壇的存在。當時，他發(fā)布了一段短視頻，展示了自己從17歲到20歲的外形變化。他的改變奪人眼目。這段視頻在平臺上迅速走紅，點擊量達到了驚人的1500萬。

　　這段視頻自然在“極致美貌”論壇引發(fā)了熱議，論壇“大佬”們對這位短視頻新人持一種近乎鄙夷的懷疑態(tài)度。“我每天都會收到惡意評論。”沙米說。他拒絕認同“極致美貌”的“剩男”理念，表示他將貝特曼視為偶像，僅僅是為了激勵自己改變外貌。“沒人會真的想成為他。”他說他對貝特曼的孤獨感同身受。

　　| 良莠不齊的醫(yī)美市場 |

　　沙米還說，老一輩人不懂醫(yī)美。譬如，媒體抨擊“碎骨”這一整容手段。這是一種極端的方法，用錘子敲擊面部，使面部骨骼破碎再修復，從而重塑出更具男子氣概的骨相。但實際上，幾乎沒有實證表明有人真的這么做過。“你看到的絕大部分關于改善容貌的帖子并不嚴肅。”他補充道，并強調自己只提倡“軟性改善”手段。

　　但詹姆斯的經歷證明，脆弱的青少年真的會將這些帖子奉為圭臬。最流行的改善手段是繆氏矯正法，這也是沙米所認可的。如果你看到一個緊緊繃住下巴的男孩，他很可能正在嘗試用舌頭抵住上腭進行呼吸，以期加強下頜肌肉力量，改善下頜線條。

　　繆氏矯正法以95歲高齡的正畸醫(yī)生約翰·繆的名字命名。自上世紀70年代末以來，他與兒子邁克·繆堅持推廣正畸法，以替代傳統(tǒng)的拔牙和牙齒矯正。父子二人主張，他們的舌頭鍛煉法、兒童擴弓器以及飲食調整手段不僅可以改善面部形態(tài)，還能對整體健康狀況有所助益。

　　被主流正畸專業(yè)人士否定后，父子二人轉而在視頻網(wǎng)站上發(fā)布視頻，推廣他們的矯正法，這引起了各大整形網(wǎng)絡社區(qū)的關注。在論壇的推動下，繆氏矯正法迅速成為面部改善的重要手法，在短視頻平臺上有超過10億次的討論量。“偶爾我會攔下幾個年輕人，看看有多少人知道繆氏矯正法，答案是百分之百。”邁克·繆說。現(xiàn)在，隨著美容理念成為風潮，他正急于利用繆氏矯正法為自己撈金。

　　2023年11月，他順勢推出了一款改善面部的鍛煉應用軟件。

　　但其他正畸醫(yī)生對這種狂熱風潮十分憂慮。英國正畸學會臨床實踐負責人馬修·克洛弗表示，“我們擔心人們使用那些未經證實、無人監(jiān)管、基于誤導性說明的技術。”2024年1月，美國正畸醫(yī)師協(xié)會也發(fā)表聲明，指出該方法缺乏科學依據(jù)。

　　詹姆斯說自己從未嘗試過繆氏矯正法。他并不是唯一一個通過外科整形手術來改善外觀的年輕男性。整形外科醫(yī)生的報告顯示，越來越多的年輕男性開始咨詢手術相關事宜。“我們確實發(fā)現(xiàn)了這一趨勢。”倫敦市中心醫(yī)院頜面外科醫(yī)生梅赫梅特·馬尼薩利說。

　　馬尼薩利至少每半個月就需要操刀一場詹姆斯正在考慮的下巴整形手術。他向我展示了手術過程的可怕照片：醫(yī)生在患者口腔內（通常是下唇內側靠近下前牙區(qū)域）做切口，暴露下頜骨的前部，隨后用手術工具切割，將骨頭移動到新的位置，再用鈦板和鈦螺釘固定。骨頭會重新生長以填補空隙，從而使下巴向下或向前生長幾毫米。

　　馬尼薩利醫(yī)生的手術報價在1萬英鎊（約合人民幣9.2萬元）左右。他說，他會多次約見患者，并婉拒絕大部分客戶的請求。“我必須審慎地考量，由我動手所作出的小小改變，是給自卑者的強心劑，還是給妄想者的鴉片。”

　　詹姆斯說，他并不后悔沉迷于“極致美貌”。在他看來，獲取關于整容的知識以及對改善外貌的熱情極大地增強了他的自信。“我沒有被徹底蒙蔽。”他說，“論壇的另一面是針對兩性關系的悲觀情緒。我認為這種心態(tài)對我是不利的，因為我們很容易被誤導，認為女性總是在追求更帥、更有錢的男性……她們永遠不會對我百分百滿意。”

　　如今，他耗在短視頻和論壇上的時間少了，但仍然放不下對外貌的執(zhí)念。他覺得自己未來還是會去做下頜整形手術。“我考慮做這個手術已經很久了，是時候去行動了。”他說，“這是最后一次，然后我就會徹底擺脫這一切。”

　　編輯：要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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