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飛

　　首先我必須要承認自己的孤陋寡聞，直到電視劇《六姊妹》在央視熱播，才讓我第一次注意到這位叫“伊北”的淮南籍“80后”作家，繼而才知道此前的《熟年》《小敏家》等熱播劇也是改編自他的小說。很顯然，這是一位非常擅長書寫“中國式家庭關(guān)系”和“大時代中的小人物”的作家。真切的生活現(xiàn)實感和濃郁的人間煙火氣，是其作品之所以打動人心、一再翻拍的關(guān)鍵所在。

　　從伊北的眾多作品中可以看出，他對文學的熱愛，對故鄉(xiāng)的熱愛，更有對平凡人和平凡生活的熱愛。短篇小說《心事》講述的依然是平凡人的日常生活和各懷心事，雖小猶大，舉重若輕，正如本雅明所說：“所謂寫小說，就意味著表征人類存在時，把其中不可通約的一面推向極致。處身于生活的繁復之中，且試圖對這種豐富性進行表征，小說所揭示的卻是生活的深刻的困惑。”（《講故事的人》）

　　當老實善良的單身推拿師小傅遇上心機女白姐，故事就開始了。“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在白姐的步步緊逼下，“沉默寡言、黑不溜秋”的小傅毫無還手之力，只能步步后退——一方面是因為曾經(jīng)在休閑娛樂場所共同戰(zhàn)斗的經(jīng)歷，另一方面是因為男歡女愛的互相慰藉和“無后為大”的深深焦慮，最根本的原因當然還是后者。這種沒有子嗣后代的心事，仿佛深不見底的黑洞，無時無刻不在糾纏著小傅，反噬著小傅。當別人年紀輕輕就當上了奶奶，小傅感嘆道：“人家那么年輕，孫子都抱上了，我這兒子都還沒影呢！”當“我”向小傅抱怨和兒子沒啥感情的時候，小傅卻說道：“親生的還是不一樣，就算將來住養(yǎng)老院，外頭有個兒子，里頭工作人員也得有個忌憚。”甚至因為意識到“沒孩子是個虧本買賣”，小傅干脆連老家也不回了。這種越來越沉重又越來越急切的“無后焦慮癥”，讓他不得不接受白姐這個不是親戚的“親戚”，不得不忍受她難聽的謾罵，還不得不把自己的血汗錢借給她。白姐也正是拿捏了這一點，所以才有恃無恐、變本加厲。然而事與愿違，孩子的流產(chǎn)讓小傅失去了唯一的希望，也讓白姐失去了最后的憑借——一切終究都成為虛幻。

　　在當代文學史上，鮮有描寫推拿師的小說，在我有限的閱讀里，印象最深的莫過于畢飛宇獲得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的長篇小說《推拿》。猶記當年我的博導童慶炳老師鄭重地對我說：“《推拿》寫得動人。”在我看來，這里的“動人”指的是畢飛宇不是作為一個旁觀者去觀察這個特殊甚至神秘的群體，而是設身處地深入到盲人推拿師的日常生活和情感世界之中，去真切地體察他們的生活難題和隱秘的情感訴求。他們?yōu)橼A得起碼的獨立和尊嚴費盡心力，為獲得正常的對話、凝視和給予，而承受各種苦痛，內(nèi)心的脆弱與創(chuàng)傷，讓他們敏感多疑，也讓他們自愛自強，尤其是都紅因為拒絕他人的憐憫而放棄熱愛的音樂，沙復明對都紅之“美”的想象與迷戀，都不由得讓人動心動情。相較于這群盲人推拿師，手藝精湛的小傅無疑是獨特的“這一個”。他的客戶遍布世界各地，他聽得見，卻不得不經(jīng)常裝作聽不見。他的隱忍和執(zhí)念，他對生命和情感的追尋，與盲人推拿師們?nèi)绯鲆晦H?；蛟S對于所有推拿師來說，無論目盲還是目明，都必須反觀自己的內(nèi)心，也都必須小心“推拿”自己的精神。

　　小說并沒有刻意渲染小傅的悲情命運，而是以“我”的視角呈現(xiàn)出一種間離的效果，或者說，“我”的旁觀視角和失敗人生恰恰構(gòu)成了小傅命運的一種映襯或鏡像。很顯然，這種視角是作者有意選擇，是別有意味的。在《心事》中，相較于孫大姐和小吳，“我”所關(guān)心的不是小傅與白姐之間的“愛情”，也不是被視為“禍害”的白姐，而是小傅本身，因此才擔心他被騙，舍不得他走人，進而出面替他和房東談房租；相較于“寄生蟲”甚至“吸血鬼”的白姐，“我”顯然給予了小傅無私的關(guān)愛和友善，盡管這種關(guān)愛和友善也只是底層人之間的一種惺惺相惜，鏡子里外的同病相憐罷了。

　　對于“大時代”中的“小人物”來說，沒有誰比誰更好，也沒有誰比誰更差，同是天涯淪落人，不過是各有各的不幸罷了。與其說伊北是在寫這些失意的人生，不如說他是借“失意者”來表征時代的變遷和精神的懸空。

　　這年冬天，房東果然漲了房價，古玩店關(guān)門大吉，水果店收攤走人，“可能因為年景不好，也可能人都還沒回來，街面冷冷清清，只偶爾有公交車駛過制造點聲響”。這條街和街上的每家商戶都成為這個時代的縮影，正如《六姊妹》以家庭群像透視時代發(fā)展的脈絡，何家六姊妹都是時代浪潮下普通人的縮影。時代的洪流造就了人情冷暖，而個人命運也折射了時代的興衰。對于小說家而言，重要的是關(guān)心和揭示時代變遷中普通人的命運遭際和精神困境。

　　這讓我不由得想起新世紀初的底層寫作者們。“底層”，向來被認為是孕育苦難的天然場所，于是，“苦難”自然就成為底層寫作的常見主題。然而當時有不少作家在表現(xiàn)底層苦難時常常走抽象化、概念化、寓言化和極端化的道路，底層敘述變成不斷刺激讀者神經(jīng)、比狠比慘的殘酷敘述。而一旦殘酷敘述成為底層敘述的代名詞，越來越多的作家對底層的苦難生活過分迷戀和渲染，最終導致貌似熱情實則冷漠的“偽苦難”敘述出現(xiàn)。之所以是“偽苦難”，是因為他們既沒有底層經(jīng)驗，又缺少底層關(guān)懷，只因題材熱門，便也來分一杯羹，尋求入場的捷徑。而像趙樹理、柳青那樣一輩子真正融入社會底層之中，把底層切切實實內(nèi)化為自己生命體驗的作家已經(jīng)很少了，更多的恐怕只能借助想象和虛構(gòu)，在空調(diào)房里杜撰出所謂的“苦難底層”。他們雖然充滿著良知和正義感，滿懷著對底層的人文關(guān)懷，但是走馬觀花所獲得的底層生活注定是主觀、片面、膚淺、不真實、不可靠的，更談不上對底層百姓的生存現(xiàn)狀和精神世界有著怎樣切實的理解與把握。

　　很顯然，熟諳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的伊北，有意或無意地避開了底層寫作殘酷敘述的圈套，不過分迷戀和渲染底層的苦難生活，而是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地敘述，不虛偽，不矯飾，不煽情，反倒顯出平易近人的真誠和平淡素樸的真實來——這種現(xiàn)實主義在今天是尤為難能可貴的。事實上，在伊北的內(nèi)心深處，或許根本就不存在所謂“底層”的概念或意識，存在的只是具體真實的普通大眾和庸?，嵥榈娜粘Ｉ?。如果說這世界是一個大舞臺，那么每個人其實都是臺上的舞者，只不過有的人站在聚光燈下，而有的人則隱匿在暗黑的角落里，有的人迎接著鮮花和掌聲，而有的人則背負著枷鎖和苦楚，正如小說最后“我”眼中的小傅——“轉(zhuǎn)身便看見小傅坐在店里，他個頭不高，靠在理療床上腳就懸空了。他閉著眼，好像睡著了。他睡著的時候比醒著更顯苦相，兩道深深的豎紋夾在皺眉間，嘴角下垂。翻過年來，小傅更黑更瘦了”，但他的門店還是堅持了下來，給人一抹亮光。

　　《小敏家》《熟年》《小日子》《六姊妹》等電視劇的熱播，讓伊北成為家庭題材領(lǐng)域最受歡迎的作家之一。事實上，他還寫過職場題材的《一紙千金》、青春題材的《青枝綠葉》等。在接受專訪時，他曾說：“作家和題材就是一種相遇的關(guān)系，就好像是互相奔赴。我在生活里碰到了這些故事，可能是一個片段、一個人物，或者一個靈感，我就把它們拿過來，加工編出一個有我自己風格的故事。”不得不說，四十不惑的伊北已是一個勤奮敏銳有自己風格的作家，非常擅長從生活經(jīng)驗中擷取現(xiàn)實題材，從他者故事中生成自我敘事，更重要的是，他所寫下的故事切中了當下社會生活中的熱點和痛點——家庭倫理、女性婚姻、育兒養(yǎng)老、職場生存等等，這種現(xiàn)實關(guān)切與人文關(guān)懷構(gòu)成了其小說的溫暖底色。

　　責任編輯 徐巧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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