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珊吃過午飯后，媽媽的視頻電話響起。下雪 了，她說給你看看窗外。鏡頭里的屋頂全白了。雪天 似乎總是冬季的意外，而非標(biāo)配。大家拉了幾句家常， “你公公的情況好一點(diǎn)了嗎？”“還是那樣。這病好 像挺畏冷。但是我讓他多鍛煉一下不太靈便的那側(cè) 手臂，他也基本不聽。”

　　“也可以讓他做一點(diǎn)日常的家務(wù)，比如剝蒜，擇擇 菜?！薄八懔怂懔耍粫傻?，他老婆兒子也都隨便 他，我也懶得多嘴。真正受苦的是我婆婆，啥事都是 她的。她都攬在身上?！?/p>

　　“那倒是，我前幾天看到你叔奶奶，她都躺著起 不來身，到處疼，屎尿都不能自理，主要也是靠你叔 爺爺。兒子兒媳都打工去了。兒媳們平時不會多過問 的，這種情況，就更加不會留在家里。你叔爺爺自己 心臟也不好?！?/p>

　　兩人同時嘆了一口氣。說起苦頭，實在太尋常。每 時每刻，都是吃苦頭的實況。阿珊的叔奶奶今年七十 剛出頭。但是20多年前，她就是這種衰老的病軀。郁 郁寡歡，幾乎不說話，沒有力氣，臉色蠟黃。天氣好的 時候，坐在院子里曬會兒太陽，多數(shù)時候，就在陰冷 的一樓默坐著。

　　阿珊還是孩子的時候，她就聽說過叔奶奶的事 情。當(dāng)然，幾乎都是自己奶奶講出來的。奶奶說她裝瘋賣傻—她對這位妯娌顯然沒有多少感情。 現(xiàn)在回頭想，叔奶奶應(yīng)該是抑郁癥。那時誰懂 這些，只知道她身體不好，人看起來蔫。偶爾也有精 神好一點(diǎn)的時候，阿珊一直記得她給自己塞過炒熟 的玉米粒的場景。那年夏天，每到傍晚，她總是擺擺 手，招呼自己過去，倒出一把脆香焦黃的玉米粒，阿 珊裝在兜里，相比其他瓜子花生一類常見的炒貨，玉 米粒要更稀少一點(diǎn)，所以她很珍惜它們。

　　長大后，也就過年的時候見一見叔奶奶。工作 后，她每年會包一個200塊的紅包，但是無論如何， 對方至少要再返回一個100塊。推推搡搡中，算是完 成了一次親戚的確認(rèn)。大家沒有太多話可說，尤其是 當(dāng)對方家里的氣氛始終熱絡(luò)不起來時，冷板凳上的 幾句閑聊，只能算聊勝于無。

　　說起來，叔爺爺家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個個勤勞 也肯干。只不過，運(yùn)氣都過于普通，所以各有各的難 過之處。當(dāng)然，鄉(xiāng)下誰比誰好過呢？大家看起來都差 不多，樓房都拼了命蓋起來了，但要說安居樂業(yè)，也不 會有很多人來認(rèn)領(lǐng)。

　　這七八年叔爺爺比其他人還稍好一點(diǎn)，因為兩人 都提前解決了養(yǎng)老金的問題。當(dāng)年有政策，征地的農(nóng) 民可以自己掏小幾萬塊錢買社保，60歲之后就可以每 月領(lǐng)錢了。叔爺爺?shù)拿妹?、阿珊的姑奶奶幫忙墊付了 一半的錢。所以眼下兩人每月都能領(lǐng)到大概1800塊， 在鄉(xiāng)下這個就足以應(yīng)付了。比起那些年老力衰只能仰 仗子女的飄忽孝意過活的同鄉(xiāng)，已經(jīng)算翻身之 仗。 “對了，雅麗怎么樣了？”話題轉(zhuǎn)移到雅麗。阿珊 的堂妹，叔爺爺?shù)男O女。

　　“夏天的時候聽說回來過一趟，挺著大肚子， 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生了。在婆家坐月子。這邊是沒有人管 她 的。”

　　不交代這最后一句，阿珊也知道。雅麗生母在 她四五歲時就走了。當(dāng)年有人牽線，這個姑娘從貴州 的山區(qū)嫁過來，不過十八九歲，人生地不熟，說得難 聽一點(diǎn)，是被原家庭賣出了。“買家”在本地比起來 條件雖不好，但是老實人家庭，男方年紀(jì)也不大，五 官端正，人也勤快，除了大拇指在做工的時候絞進(jìn)機(jī) 器失去了小半截這一個缺陷，整體還是過得去的。嫁 過來后，婆家對她也不錯。不過說到底，也沒什么趣 味，除了打打牌，生活中沒有啥消遣。孩子出生后，她 的家人聯(lián)系她，也可能是唆使她離開這里，這位生母 就失聯(lián)了。十年后她回來過一次，見著前公公婆婆嚎 啕哭，人已經(jīng)白了1／3的頭發(fā)。這些年她過得不好， 被娘家再次“嫁給了”其他的人家，在那邊又生了孩 子。這次回來一來單純想看看，二來也許是再看看有 沒有其他轉(zhuǎn)機(jī)。公公婆婆憑著初始的情感接待了她， 雅麗怯生生喊了媽媽，但是多余的轉(zhuǎn)機(jī)沒有了。臨走前，老人給她塞了1000塊錢紅包，叫她保重自己。

　　有人已經(jīng)不能容忍了。雅麗后來的繼母，人人都 知道，她是個表面直爽潑辣的女人。也就是說，偽裝 一下溫柔和氣的功夫都是沒有的。過去，她常常借口 嚴(yán)加管教的名義，宣稱要改掉雅麗的壞毛病。小女孩 手上沒有零花錢，有時拿了家里人幾塊錢，被她知道 后，就會鬧得雞犬不寧。普通人都知道要關(guān)起門來教 育的事，到她這，恨不能站在屋頂上說。有時做錯了 其他事，也要被在太陽下罰站。爺爺奶奶看不下去拽 她回來后，也會挨一頓尖刻的數(shù)落：你家這個娃品性 這么差，以后不要怪我沒教育。這樣的回合多了，背后 戳脊梁骨的人也就多起來。

　　然而并沒有什么用處，繼母無所畏懼，轉(zhuǎn)而責(zé)怪這個地方的人不行，欺負(fù)她一個外來的女人。但不重 要，只要他們家浩兒懂她就行。浩兒即雅麗的父親。 繼母親切地叫他浩兒—村里其他人叫他“浩八”， 顯然，她知道怎么給這個人悶話少的老實男人慰藉。 越是悶葫蘆，越是珍惜這獨(dú)有的“親密”。所以浩兒 幾乎完全聽從她的意見，無視閑言雜語，那些說他 蠢，就一個女兒，不知道好生護(hù)著，起早貪黑在外面 做事，賺來的一點(diǎn)錢都給了這后來的媳婦補(bǔ)貼自己的 兒子的人，也就只能過過嘴癮。

　　雅麗讀到初二就已經(jīng)讀不下去了。她沒有心思 讀書，小學(xué)的時候就被提前宣告了不是那塊料。后來 零零散散打了幾年工，原本阿珊建議她學(xué)門理發(fā)的 手藝，從學(xué)徒開始，同時自己也可以上網(wǎng)找找學(xué)習(xí)資 料，這樣將來多少能有個技藝傍身。開餐館、開咖啡 館、開花店都沒戲，開個小門臉的理發(fā)店，還是能活 下去的。但最終也沒有學(xué)成。阿珊知道，如果言語能 有用，世上的事情就未免太好辦了。估摸著一開始也 想過好好學(xué)，但很快失去耐心，也不知道還可以做點(diǎn) 什么，刷刷抖音，看看劇，遇到同樣閑著的人肯陪自 己聊幾句就戀愛了……這也再常見不過。

　　“原想著她至少先打工給自己賺出一點(diǎn)積蓄，沒 料想這么快就有了身孕。要是碰到的人還不錯，就還 不錯?！?/p>

　　“碰到什么就是什么。一場賭。眼下這幾年肯定 做不了什么事了，也不知道婆家那邊脾氣性格怎么 樣，但愿還可以吧。聽說男孩家里做點(diǎn)小生意，不銹 鋼防盜窗一類，他上頭也只有一個姐姐，這倒稍微好 一點(diǎn)，比起哥哥弟弟之類。”

　　“我這有些閑置的全新的嬰兒服裝，還有九成新 的一兩歲的外套，你說給雅麗寄去一些可以嗎？”

　　聽到阿珊這樣說，母親遲疑了幾秒，“現(xiàn)在的人 一般都不要別人的舊衣服。我估計你送不出去?！?/p>

　　掛完電話，阿珊不死心，整理了兩袋衣物。她只 有一個許久不用的QQ號碼能聯(lián)系到雅麗。沒想到很 快就收到一句“珊姐姐”的回應(yīng)。雅麗告訴她，孩子 三個月了，一切都還好。衣服不用費(fèi)心了，這兩年的 衣服都有，老公的姐姐和堂哥都送了一箱，所以是夠 用 的。

　　兩人于是只能聊起天氣?！澳隳沁吚鋯幔俊薄白?意別感冒。有什么不懂的問題隨時問我不要客 氣?！薄昂玫模x謝珊姐姐?！?/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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