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悅鎮(zhèn)的舞獅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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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鍵字:春節(jié),舞獅隊 smarty:/if?>
- 發(fā)布時間:2015-09-14 13:43
多悅鎮(zhèn),是我父親的家鄉(xiāng)。
許多年后,當我離開家鄉(xiāng)念書、工作,疲于適應一個人在南方市井的生活之時,不知怎地常常閃回式地想起那個小鎮(zhèn),那個生養(yǎng)我的父輩、卻與我有著精神阻隔的地方。
我像一個游魂,浮于半空,看見年幼的我的背影蹣跚于橫亙綠野之間的機耕道上。鄉(xiāng)下人喜歡把家門口修到路邊,再擺個煙檔、茶鋪做點生意,慢慢就成街了。街兩旁是有一搭沒一搭的水泥混木構(gòu)的小平房,底樓是門市,一般是安油綠色漆的活動門板(在我看來很討喜),闊氣點的才安卷簾門,門口一道水泥檻檻,擺個木框框厚玻璃的商品柜(你還能想起計劃經(jīng)濟時代供銷社里那些玻璃柜嗎,就是那種),里面稀疏懶散地擺著從縣城西邊客運車站旁的批發(fā)市場進回來的小零食和汽水,零食的塑料包裝袋上浮著灰,劣質(zhì)的套色印刷把娃娃的鼻子印到嘴巴子上,玻璃瓶汽水的瓶蓋上也是油瓦油瓦的,仿佛已經(jīng)擺了一年或者更久。
春節(jié)是小農(nóng)閑,所以不論是臨街茶鋪子還是人家戶屋頭都有人在打撲克牌,男人叼著煙,一邊打一邊擺龍門陣,女人或在旁邊吊膀子或是嘮家常,還要兼顧一下在地上打滾兒的精力無限好的小孩兒。
也就是在這里,我第一次看到了農(nóng)村的春節(jié)舞獅隊。
我沒有見過比這支舞獅隊裝備更差的表演隊伍了。只有一個獅頭,用得很舊很臟,獅頭下只有一個人,穿著同樣很舊很臟的猩紅色褲子,在獅頭那夸張的表情襯托下,他的表演顯得肢體不太協(xié)調(diào)又很疲累。用來配樂的好像是一臺收音機,不知是因為電池不足還是機器本身已經(jīng)衰老到不行,發(fā)出來的聲音忽高忽低、曲不成調(diào)。另外還有一個穿深綠色制服的人提著一面銅鑼時不時敲兩下,在我模糊的童年印象中他是個“獨眼龍”,其中一眼戴著黑色眼罩,那鼓聲完全不在舞動或者配樂的節(jié)奏上,令我疑心他是否根本連聲音也聽不到。
圍觀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稀薄地勉強圍成了一個圈,把表演者拱在了中間??赡潜硌菡哒娴奶毁u力,就像是拿著獅頭晃動兩下就罷了的;圍觀者們的表情也決計不能理解為欣賞,而是哂笑,起哄,找茬,或者表情木訥。
終于主人家出來了,表情帶點厭惡可卻又勉強堆笑。一個穿緋紅色麻點西裝的略為臃腫的婦人迎上前去,我才看到她手里拿著一個袋子:原來這個舞獅隊是挨家挨戶作揖拜年并討錢的。主人家塞了張鈔票到那個臃腫婦人手里,不耐煩地揮手。這時舞獅頭的人、提收音機的人、敲銅鑼的人以及負責討錢的女人齊齊開始俯首作揖,口中念出恭喜發(fā)財財源滾滾生意興隆之類的福話。念叨許久,直到主人的揮手變成了有實質(zhì)性的推搡,這支表演隊才拖著步子退出這個臨時舞臺,繼續(xù)往下一家,再下一家……
關于舞獅隊的記憶是個模糊的存在,甚至連它是否存在我都無法斬釘截鐵地確定,因為我也從來不曾意識到它就這樣沉默地蹲在我大腦溝回的深處,一聲不吭(一如你在黃昏時分的廣州或者隨便哪個幾線城市都可以看到但并不曾注意過的,蹲在街頭黢黑陰影里頭抽煙或者沉默發(fā)呆的農(nóng)民工一樣)。
多悅鎮(zhèn)也像這樣沉默地湮沒在了浩大的中國地圖上,連同與之相系的人,構(gòu)成了所有和停滯有關的想象。
我記憶中的多悅鎮(zhèn),地處四川盆地的腹地,和這個國家大部分農(nóng)村地區(qū)一樣,處于一種懵懂的、模棱兩可的狀態(tài)。鎮(zhèn)場口有水泥澆筑的式樣統(tǒng)一的低層樓房,有學生人數(shù)稀疏如中年男人發(fā)頂?shù)膶W校,有喧鬧的電器店、小超市、美發(fā)廳和水果攤,還有一個簡陋到不注意看都不會意識得到的街心公園(或許叫花壇更恰切些)。這里逢雙趕場,來趕場的都是伶俐的本鄉(xiāng)人,比方說我奶奶,哪家的雞鴨鵝是放養(yǎng)的,哪家的豬沒喂過飼料,哪家的菜不打藥,哪家的橙子一斤便宜5分錢,她門兒清。出了鎮(zhèn)場口,便是大片的田地,散落的竹林與土磚平房,以及一條曾經(jīng)叫河如今只能叫小溝的小溪……
從鎮(zhèn)場口再行車十幾里路到一個叫鄭軍的鄉(xiāng),那里有一處水庫。從水庫沿山路再步行或者騎摩托車幾公里左右(行的水泥路),跨過一座吊橋(踏的木板路),再轉(zhuǎn)兩座山頭(踩的泥巴路),有一處幾乎與世隔絕、讓人混淆時間(“無論有漢,不知魏晉”)的地方。遠遠地有一戶農(nóng)家在水灣處憩息,那農(nóng)舍不知是在山色映襯還是樹木掩映下(又或者說是在我的記憶里)竟是水墨色的。擇路邊僻道下行,至湖邊,水面浮著一道朝代不明、的殘破的磚紅色拱橋。你小心翼翼踮過拱橋,瞥見一個簡易搭建的涼棚,朽木柱頭邊上放一點漁具,還系著根索索栓住湖邊的小木船。我取道涼棚旁的山道,登上一處淺坡,然后在草地上坐下。有一高一矮兩個瘦小的穿校服運動褲和棉背心的男娃娃蹲在水邊擺弄竹竿戳泥鰍,身旁樹林子里栓著一只老黃牛,不停地甩尾巴趕蚊子,再遠一點就是打漁人勞作的影子,山,湖與天。
有時候人的大腦會以某種方式來提供線索,關于一些一直縈繞在你腦中的問題。越是不相干的事情,往往事后證實越是重要。于是我老實地寫下這點記憶,假裝在為若干年后的某位人類學家記錄田野筆記。
嗯?你問我想和他說點什么?
該說點什么好呢?
特邀撰稿/吳幽蕓 攝影/周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