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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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fā)布時(shí)間:2025-03-08 17:04
黃海兮
暴風(fēng)雨中,波浪翻滾,傳說中那條大魚已經(jīng)醒來,驚雷后是短暫的平靜,隨后的雨聲更大。船艙外,甲板被暴雨擊打的聲音,密集地傳來。一條魚,好多條魚,它們從湖面躍起,跳到甲板上。漁船搖晃得厲害,好多條魚從天而降,在甲板上撲騰。今天不用撒網(wǎng),就有這么多魚送上門,漁夫卻一點(diǎn)都高興不起來。
漁夫說:“傳說中的大魚終于出現(xiàn)了。”
漁夫從船艙內(nèi)起身,弓著腰,拉開艙簾。蒼茫的水面,群山隱去,他不知漁船離岸有多遠(yuǎn)了。“真是見鬼了。”他把甲板上的魚收進(jìn)甲板下面的暗艙中。
雨下了半天,這條船在湖里漂了半天。
他退回船艙中。湖水還在上漲,這是他見過的最大的一場春雨。他已分不清現(xiàn)在是上午還是傍晚,浩浩蕩蕩的湖水根本看不到邊。以他的經(jīng)驗(yàn)判斷,今天可能要在船上過夜了。
他是章鎮(zhèn)最出色的漁民,每次都能捕到最多的魚。不同的是,今天他順路帶了一個(gè)人,那人也去青魚碼頭。這么大的雨,耽誤了那人的行程。漁夫也沒辦法。那人對(duì)漁夫來說,是很陌生的,這是他從章鎮(zhèn)出發(fā)時(shí),一個(gè)熟人老章拜托他的事。因?yàn)槔险率擎?zhèn)上最大的魚販子,漁夫捕的魚都是賣給老章的。
那人一路上沒跟他說話,好像是生病了,臉色煞白。也或許不是,或許那人本來就是一臉病態(tài)。
“你怎么了?需要幫助嗎?”漁夫問。
那人擺擺手,沒有說話,手里攥緊一個(gè)麻布袋。船篷也在滲水,雨下得太大了。
漁夫說:“這雨停不下來的,今晚我們住在船上。我們需要一點(diǎn)吃的。”
那人閉著眼,從麻布袋里掏出兩個(gè)饅頭,說:“餓了就吃這個(gè)吧。”
他側(cè)身背對(duì)著漁夫,草帽遮住了整張臉。不知過了多久,雨總算停了,偏西的太陽穿梭在云層里。霧散去后,船離岸邊不遠(yuǎn)。漁夫站在船頭環(huán)顧了一下,罵道:“這狗日的天氣,差點(diǎn)要了我的命。”
那人也跟了出來,興奮地說:“你看,黃塔!黃塔!”青魚碼頭的黃塔出現(xiàn)在眼前。它在薄霧中時(shí)隱時(shí)現(xiàn),群山在煙雨之后,水天一色。漁夫奮力往前劃,黃塔還是離他不近不遠(yuǎn)。迷茫中,又有霧氣升騰,黃塔不見了,群山不見了,甚至剛才看到的一切都消失了。怎么都不見了呢。漁夫停下船,向遠(yuǎn)處觀望,茫茫雨霧籠罩了一切。水面上不見一只過往的漁船。
不一會(huì)兒,又下起小雨。漁夫戴著斗笠披著蓑衣,繼續(xù)劃。往哪里劃,他已沒了方向。那人終于開口說話:“去青魚碼頭還要多久?”
“不知道,往前方劃吧。”雨太大,漁夫的聲音被雨聲淹沒。
天慢慢黑了下來,雨又停了,微光中,漁夫意識(shí)到漁船已偏離方向。他本來是往東行,現(xiàn)在船卻朝著落日的方向。湖岸不遠(yuǎn),看得見。漁夫?qū)δ侨私忉屨f,雨太大了,分不清方向。那人沒理他,死一般寂靜。漁夫又說了句:“天黑之前,船可靠岸。”離岸最近的是一座矮山,黑乎乎的一團(tuán),沒有燈火,顯然沒有村莊。
夜幕下,他們上了岸。停船的地方是一個(gè)渡口,借著繁星的光,他們看到一條從湖邊延伸到山上的石徑。山中居然有一座寺,門窗破敗,陰森瘆人。漁夫燃起一堆柴火,光亮瞬間照亮了大殿,表情猙獰的神像嚇了他一跳。大殿四處漏風(fēng),殘破的門窗被風(fēng)吹得吱呀響,人欲靜而風(fēng)不止。
漁夫說:“什么鬼地方,真是倒霉透頂。”
那人盤坐在地上,用一根柳枝叉著一條青魚翻烤,香氣彌漫。那條魚是下船時(shí),那人順手從船艙拿走的。魚烤好后,那人自顧自吃起來。
漁夫說:“真是罪過。”
寺外風(fēng)大,繁星滿天。漁夫回想今天的遭遇,心有余悸。這么大的暴雨,漁船很容易傾覆。明天一早,他可以把船艙里的魚送到青魚碼頭。他回到漁船睡覺,湖水像搖籃一樣輕輕晃動(dòng),他很快入睡,直到第二天一早被那人搖醒。漁夫以為是做夢,頭昏沉沉的,便問:“我這是在哪里?”
“你可知道山中有寺?”
“我不知道此山,也不知道山中有寺。”漁夫搖搖頭,像是在說夢話。
但看了看大霧籠罩的湖面,什么都看不到。
那人說:“我們一起來的,你不記得?”
漁夫好像想起了什么,說:“記得,昨晚我們迷路,來到這里的。”
那人覺得漁夫是故意的,不想跟他有什么瓜葛,便起身離去。漁夫卻拽住他,說:“我們?nèi)グ渡峡纯窗伞?rdquo;
兩個(gè)人沿著湖岸走,這里沒有路。也許有路,在雜草叢里。再往前,有一條土路沿著湖岸向前延伸,在山坳處,忽然有一處開闊地,有處低矮的土堡。走近一看,是一座土樓,院內(nèi)有古井、碾子、石臼和青石板。
那人大喊:“有人嗎?”鳥雀四散,轉(zhuǎn)眼不見。
銹跡斑斑的鐵鎖,手一碰,門環(huán)便掉了下來。
漁夫推開土樓的一扇門,他要找個(gè)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安頓下來。潮濕的地面爬著好幾條千足蟲,墻角堆放的農(nóng)具散落一地,蜘蛛網(wǎng)掛滿了窗戶,墻上掛著的蓑衣和斗笠已經(jīng)發(fā)黑,一口未上漆的棺材用兩條木凳支著,積了厚厚一層灰塵。
“這里比寺廟更陰森可怕。”那人說。“我可不想呆在這個(gè)鬼地方。”他捂著鼻子,那潮濕陰暗的氣息,令他一刻也待不住。
漁夫清理了房屋,他用火把熏烤房子,驅(qū)趕蜘蛛、千足蟲、跳蚤和蟑螂。但蚊子無法驅(qū)逐,它們白天蟄伏在黑暗角落,夜晚出沒,嗡嗡作響,像吸血鬼一樣。好在船上還有一些鹽巴,這些平時(shí)用來腌魚的鹽巴成了他的救命稻草。灶臺(tái)上那口生銹的鐵鍋,清洗后可以用來燒水做飯。如果這幾天霧氣不能散去,船艙里還有一些魚可供他食用。
晚上,漁夫還是睡在了船上。
第二天,漁夫醒來時(shí)依舊昏沉,已想不起來昨天發(fā)生的事。他每天都在遺忘昨天的事。直到他看到昨天他清理過的房子,哦,他會(huì)心一笑。他從墻上取走了那把銹跡斑斑的柴刀,出門去。其實(shí)他不需要砍樹,地上腐朽的枯枝足夠用,那把生銹的柴刀是他用來壯膽的。他磨刀。嚯,這真是一把好刀啊。這把刀好多年沒用過,卻在他起繭的手上揮動(dòng)自如。
霧始終沒有散去。這一天中的某個(gè)時(shí)刻,漁夫睡著了,在一塊青石條上。這塊青石條是房屋大門外的門檻石,被踏光的石面露出青石的白色紋路,仿佛他此刻身體里奔騰的血管,像無數(shù)條蚯蚓一樣爬行。有了這把刀,他可以為所欲為。為了躲雨,他加厚了瓦房上的茅草;為了吃飯,他在荒地里刨山藥。哦,一只野兔歡跳著,在他的眼前一頭撞死在一棵樹上。一只兔子的死,驗(yàn)證了一個(gè)寓言曾經(jīng)真實(shí)發(fā)生過。
這霧什么時(shí)候散去呢,糟糕透了。漁夫希望看到有船只經(jīng)過,但他失望了,這茫茫的湖面上,什么也看不見。他喊了一聲:“喂——有人嗎——”沒人回應(yīng)。奇怪的是,過了好久,他聽到了別人的回應(yīng)。這個(gè)人是他昨天見過,前天也見過的。
那人也對(duì)漁夫喊了一聲:“喂——有人嗎——”
那人換了一副僧人的打扮,但面容還是幾天前的樣子,稀疏的胡子掛在蒼白的臉上。漁夫疑惑地打量了那人一番,驚詫地說:“你,你從哪里來?”
那人說:“我們昨天還在一起呢。”
“怎么會(huì)呢?”漁夫又想不起來了。
那人也不知發(fā)生了什么,漁夫好像不記得他了。他試圖勾起漁夫的記憶,便問:“你從哪里來?”
漁夫說:“從章鎮(zhèn)來。我迷路了。”看來漁夫并未失憶,他只是記不得這里發(fā)生的事。
“原來,你住這里?”
那人搖頭,苦笑說:“你真不記得我了?”
“我們見過?”
那人說:“幾天前,我們一起坐船來到這里的。”
漁夫好像又想起來了,若有所思地說:“那天下雨,我們遇到大霧了。”
這不是夢,漁夫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huì)暫時(shí)性失憶。他回想這幾天發(fā)生的事,在白天,他能想起一些事來,一覺之后,似乎又把所有的事都忘了。
那人覺得奇怪,決定一探究竟。他們今晚住在寺里。白天是大霧,夜晚卻星星閃爍。
漁夫在寺中的睡眠不算太好,翻來覆去的。迷糊中,他做了一個(gè)夢,這個(gè)夢不知道做了多久,他怎么都醒不過來。他在夢里悵然若失,遍體鱗傷,可任憑他怎么喊,也沒有一個(gè)人聽見他的聲音。冥冥中,仿佛有人走過,但路過者卻對(duì)他視而不見。后來,無論那人怎么大聲喚他,他都無法醒來。他成為一個(gè)只有潛意識(shí)的夢中人。
漁夫終于還是醒了。醒來時(shí),那人已走?;蛟S,這還是夢?
那人去尋找一條通往外面的路。返回時(shí),漁夫還在夢中。
微光下,漁夫夢見那人猛然從長凳上坐了起來,說起他自己的身世過往。
那人并不是僧人,他是田野調(diào)查者,或者叫背包客。他喜歡山水,喜歡自然,喜歡旅行。漁夫說:“那你一定是讀書人了。”
那人便口占了幾句:“故人入古寺,越鳥歸林梢;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敗。”
漁夫不懂,他關(guān)心的只是如何找到離開的路,但他說:“好詩。”
那人告訴漁夫,后院有一條路,通向山下,你沿著河,一直往下游走。等你看到太陽或月亮或星星,就能看見碼頭和船。你乘船去吧。
漁夫聽畢,起身而去。
一路荊棘,他走走停停。下了山,果然有一條河。這條河很淺,但在濃霧籠罩下,他看不清這條河究竟流向何方。他按那人所說的,沿著河走,順著水流的方向。他走啊走,有點(diǎn)餓了,就靠在河邊的石頭上,吃了幾口干糧。困意襲來,他睡去。
醒來,他接著走。這條河好像沒有盡頭,他從白天走到黑夜。所到之處,大霧如影隨行,他無法掙脫。不知走了多久,走到河流的入水處,又是一片湖,再沿著岸邊走,他見到青石壘成的渡口,有一條木船橫在那里,似曾相識(shí)。他沒有絲毫猶豫,解開船繩,劃船而去……
不知現(xiàn)在是什么時(shí)間,明月懸空,他奮力向?qū)γ鎰澣?。不知什么時(shí)候又起霧了,他放下船槳,看了看這條船。這不是自己的那條船嗎?
他扯著嗓子破口大罵那人,并對(duì)著茫茫的湖水丟下一句氣話:“爛人,章鎮(zhèn)街上的一條老狗!”然后他劃船靠岸,在船上大睡。
又不知過了多久,大概是第二天中午,那人坐在渡口,笑瞇瞇問他:“怎么又返回了?”
漁夫一臉茫然,記不得剛剛過去的事。他問:“這是什么地方?”
那人不解,只好又復(fù)述了他們的遭遇。
漁夫若有所思,他說:“你是寺里的那個(gè)假和尚。”
那人哈哈一笑,說:“我本來就不是僧人。”
漁夫說:“為什么我走不出去?”
那人說:“不知道,反正我是這么走的。”
漁夫?qū)⑿艑⒁傻卣f:“我們一起走一次吧。”
那人把他下山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說那里有一道瀑布,從山上下來,與河水匯合,流向大湖。大湖邊有個(gè)碼頭,碼頭上有一條船。
漁夫卻沒有遇到那人說的船。
那人信誓旦旦說地:“沒錯(cuò),我就是坐那船出去的。”
漁夫再次相信了那人。他想,他有必要和那人一起住在寺里。
一天,漁夫下海捕魚,忽然來了幾個(gè)人,不知是從哪里來的。他們出現(xiàn)在那座土樓里,土樓的院里堆著一堆堆建筑材料,他們忙著修整房屋。他們有的在房頂揭瓦,有的在砌墻抹泥,有的在修理門框,一片忙碌景象。漁夫驚問:“你們從哪里來?”
他們都在干活,無人應(yīng)答。
漁夫又問:“你們怎么來的?”
有個(gè)人奇怪地看他一眼,答:“坐船。”
漁夫說:“你們需要人幫忙嗎?我可以加入你們。”
那人人說:“寺里缺一個(gè)伙夫。”
漁夫說:“我船上有魚,我們可以搭伙。”
那人問:“你有什么目的?”
漁夫說:“帶我離開這里。”
那人瞪著眼睛看他,發(fā)出奇怪的笑聲,以為他神經(jīng)不正常。
漁夫說:“我找不到家了。”
那人說:“你去問問修葺寺廟的人吧。”
漁夫來到寺里,同樣見到幾人在忙碌。他問了同樣的話,從哪里來,能否帶他離開?他們回答了漁夫的問題。
于是,漁夫留在寺里做起了伙夫。那人一直沒有出現(xiàn)。漁夫的船不見了,聽修房子的人說,和他一同來的那人把船開走了。
幾天后,霧逐漸散去。這里是大冶湖的北岸,可以看到湖對(duì)岸的章山群峰,郁郁蔥蔥的綠和湖水的綠連在一起,湖面的漁船搖曳,十分養(yǎng)眼。站在渡口,漁夫俯下身去,用水清洗了臉,確信這一切是真的。他往土樓跑去,大聲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眾人吃驚地看著他,以為他受了什么刺激。
但是他沒有船,還是無法離開這里。
又過了一段時(shí)間,房子和寺廟修好了,那群人忽然消失。他們什么時(shí)候離開的,漁夫并不知道?,F(xiàn)在只剩他一個(gè)人在寺中。每天看著日落,他又開始下山尋找出去的路。
原來這是一座島,一條河把它從中隔開。那條河從山谷分叉,當(dāng)水量充沛時(shí),兩條支流匯合,都流向大冶湖。在枯水季節(jié),就只有東邊的支流流向大冶湖,使這里成為一個(gè)半島。
他終于可以看清這里的一切。土樓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水,幾棵古老的柿子樹立在田邊地頭,傘一樣。溪流流過土樓門前的青石板,清冽的溪水仿佛有了生機(jī)。呼出氣,叫出聲音。這滿山的毛竹破土的聲音,拔節(jié)的聲音。竹林里有輕霧,如幻如夢,世外仙境啊。
漁夫順著湖岸,又來到廢棄的渡口。青苔爬滿了青石,仿佛也爬上了他的臉。他好久沒有觀照自己了,水面上他的倒影,晃來晃去。
他的船,不知什么時(shí)候又停在了渡口,那么安靜地躺著,船身的斑駁已經(jīng)漸漸消失……那人一定回來了。
山寺忽然傳來幾聲鐘聲。晚鐘是那人剛剛敲響的,鐘聲卻生澀和沉悶。
漁夫來到寺中,很生氣地問那人:“這些日子你去哪了?”
那人輕描談寫地說:“找出口。”
“你多此一舉。”
“不,我找到了。”
漁夫譏笑他的無畏。大霧散后,所謂來路,所謂去路,皆是顯山露水。
那人說:“我找到誤入此處的原因了。”他從包里拿出筆記本,上面記載著他來首陽山的所見所聞,他將之命名為《首陽山經(jīng)篇》。他從那些土堡、石刻、塔林、墓塔、講經(jīng)臺(tái)、建筑構(gòu)件等,推算首陽寺是明代的建筑。那人還煞有介事地繪了寺內(nèi)建筑結(jié)構(gòu)圖和此地地圖。這是一篇以首陽寺修史為背影的文章,辭藻華麗,從民間傳說、縣志史資料、田野調(diào)查出發(fā),又加了點(diǎn)凄美的愛情故事。竹林樹海、溪流寺廟、大湖青山、一草一木,看似風(fēng)花雪月,其實(shí)不過一篇仿《桃花源記》而已
那人春風(fēng)得意,問漁夫:“你覺得如何?”
漁夫說:“讀書人的事,我不懂。”
那人笑了,故意將筆記本從手里滑落。
夜幕已至,繁星寥廓。
星星如約亮起,漁夫坐在寺門的石階上,看著遠(yuǎn)方。湖上的漁火,恰如天上的星星點(diǎn)點(diǎn)。盡管他懷疑自己看到的又是幻象,如那天看到的那座黃塔一樣。
但漁夫還是歡呼起來,說:“看,湖上的漁火!漁火!”
那人并不驚詫,說:“死人的骨頭也能發(fā)光。”
漁夫撿起地上的筆記本,說:“我要下山去,你有什么打算?”
“我本來是要住這里的。”
漁夫不再多問。就在他剛才起身的那一刻,手觸到了一塊濕漉漉的石碑,碑上長著苔蘚。他的手忽然一顫,是“首陽寺”幾個(gè)字的碑刻。月亮當(dāng)空,月光如水一樣灑在斑駁的石階上。他有一種預(yù)感,這深藏的古寺,在將來的某個(gè)時(shí)候,會(huì)忽然熱鬧起來。
其實(shí),那人早已知曉這寺叫首陽寺,這山是首陽山。
漁夫從寺里下來,帶走了那本筆記本。他越往下走,山中的霧散得越快,到了山腳,終于看到從湖水中升起的太陽。他走向漁船,向著對(duì)岸的章山劃去……他撒下網(wǎng),這一網(wǎng)下去,是白花花的胖頭魚和青魚。今天的手氣真不錯(cuò),這一網(wǎng)魚足夠裝滿他的船艙。
船到章鎮(zhèn),他遇見老章,就是當(dāng)初讓他捎客去青魚碼頭的那個(gè)人。
老章率先打招呼:“呀,好久不見你,怎么成了這副模樣?”
漁夫說:“送你的朋友,耽誤了些時(shí)間。”
“你父母到處找你呢。”
漁夫說:“我把你朋友送到了。”
“他已回過章鎮(zhèn)。”
漁夫聽了一頭霧水,說:“什么時(shí)間?”
“一個(gè)月前。”
漁夫悲矣,章鎮(zhèn)的人以為他落水死了。
回到家,漁夫?qū)χR子,看到自己消瘦而蒼白的臉上,胡須亂長。他突然回家,并未給母親帶來驚喜,反而是憤懣。母親見他支支吾吾,以為他干了什么壞事,憤怒地問:“你死到哪里去了?”
他講了自己的遭遇,母親不信,以為他受了什么刺激說的胡話。她喃喃自語:“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回到章鎮(zhèn)后,漁夫便很少出門。有好事者妖言惑眾,說他中了邪。他大病一場,痊愈后,母親不再讓他出湖捕魚。其實(shí)他身體沒什么大礙,不過是許久沒見陽光,黝黑的皮膚白凈了許多。
今天他出門理發(fā),見到老章背著手站在店門口張望。他要去理發(fā)店,怎么也繞不開老章,只好打招呼:“老章,還沒收工啊。”
老章說:“等人呢。”
“等誰呀?”
“等你啊。”老章呲牙咧嘴笑了。
漁夫不信他的鬼話。老章指了指理發(fā)店的玻璃門上貼的告示:家里有事,歇業(yè)一天。
老章說:“我已聽說你的事,我信。”
他眼直直地看著老章,說:“為何?”
“坐你船的那人,你還有印象吧。”
“他燒成灰,化作泥,我也能認(rèn)出。”他對(duì)此人憤憤不平。
老章送他一本《首陽山經(jīng)篇》,說:“里面記載著你的故事。”
漁夫想,這不是自己帶回的那本日記本嗎?他翻看那本小冊子,其內(nèi)容跟日記本上記載的一樣,不過主人公名字成了他自己,令他沒想到。
老章問:“你怎么看?”
漁夫說:“一派胡言。”
老章感到意外,問漁夫:“難道這不是春秋筆法?”
漁夫答:“造謠生非。”
老章卻說:“寫得挺好的。”
漁夫帶走了書,他要回去好好核對(duì)一下書中內(nèi)容和筆記本所寫的,是否出入很大。
天忽然陰了,接著下起蒙蒙細(xì)雨。絲滑的街道上,古老的青石板像銅鏡一樣,照映出行人的臉。街道兩邊的店門半掩著。街上有人吆喝:“收古玩噢——”
這是外鄉(xiāng)的興國口音,這人是大冶湖對(duì)岸的陽新人。
漁夫便向陽新人打聽首陽山的事,陽新人竟說:“知道啊,在我家附近。”
漁夫很吃驚,問:“你去過首陽山?”
“沒有。”
“怎么了?”
“湖中暗流多,每年春秋兩季,首陽山附近的水面起大霧呢,船夫都繞著走。”
“不久前我也遇到了大霧。”
“命真大,雨水季節(jié)不要去了。”
“雨季過了,再一起去吧。”
“好。初夏,霧就散了,沒事的。”
“但我忘了去時(shí)的路。”漁夫說。
“我可以給你帶路。”
漁夫眼睛忽然有了光。其實(shí),那個(gè)陽新人只不過想搭他的船回家。
雨季過了,他們出發(fā)了。天氣晴朗,船平靜地穿行在大冶湖中,經(jīng)歷大半天的航行之后,他們來到了南岸。山云浮日,漁夫問陽新人:“首陽山快到了吧?”
陽新人下船,指著湖岸向西的方向說:“我該回家了,你沿湖岸向西,遇一灣流,峪口有一山,便是。”
“你不去了?”漁夫從口袋掏出一個(gè)銅鏡,說,“你不是喜歡古玩嗎?”
“這是哪里來的?”
漁夫心想,這破銅爛鐵,不過是從首陽山下的土樓撿到的,也不是什么珍貴東西。漁夫故作深沉地說:“首陽山有金玉,我們一同去。”
陽新人還是搖搖頭。漁夫見他不信,從口袋掏出那本《首陽山經(jīng)篇》,翻到第十八頁,讀給他聽:“首陽山下,那條溪河,緩緩流過。在出湖口,有橙色玉石,閃著金子般的色澤……”
漁夫接著又讀:“《山海經(jīng)》所載:首陽之山,多金玉,少草木。”漁夫想,這回,陽新人該信了吧。
誰知陽新人笑著說:“這是《首陽山經(jīng)篇》的內(nèi)容吧,我早讀過。”作為古玩愛好者,這類傳奇志怪,他聽得多了。
漁夫聽從了陽新人的話,沿著湖岸向西劃,直到晚霞映紅湖水時(shí),他果然見到了灣流。那條河沖出山谷分叉后,向東西兩個(gè)方向流去。豐水時(shí)這里是孤島,枯水時(shí)便成了半島。這里就是首陽山。從前的渡口已經(jīng)修好,漁夫停船,那人已經(jīng)等候在岸邊。
漁夫問:“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要來?”
“我在寺中,看到有船向我而來。”
那人還是穿著粗布衣袍,跟以前一樣,只是頭發(fā)更長更亂了。他們仿佛陌生人,互相打量。“你寫的書我看了。”漁夫?yàn)榱舜蚱票舜说膶擂?,主?dòng)談起那人的書。
那人說:“是我抄錄翻譯的。”
“書中的主人公為什么寫成了我?”
“不,他只是一個(gè)漁夫。”
“漁夫?你把我的夢都記錄在案了。”
“那也是我做的夢。”
“是嗎?”
“你不信?”
漁夫翻開《首陽山經(jīng)篇》指著那人看。關(guān)于漁夫在首陽山下,在漁船上短暫失憶的事,這都是漁夫在寺中講給那人聽的。
不過,那人找到了漁夫短暫失憶的原因。
他說:“湖面上的大霧是造成你失憶的原因。”
漁夫說:“今晚還住寺中。”
湖水蕩漾,湖面披上一層金色的鎧甲。對(duì)岸的章山群峰隱約可見,天地分明,一棵樹在首陽山上被陽光照耀,所有的草木都會(huì)披上金色。
青磚灰瓦,土墻籬笆,木梁石柱。修舊如舊的土樓依然立在坡地上。他們沿著彎曲的石板路向上,流水潺潺,這景象如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
那人說:“有何見解?”
“你的規(guī)劃嗎?”
那人搖頭,說:“算不上,我只是喜歡這里。你呢?”
“我也想住上一段時(shí)間。”
“當(dāng)然可以。”
他們又沿著山徑蜿蜒而上,山寺在林中,風(fēng)吹動(dòng)稀疏的樹影,搖晃。驚鳥藏于瓦檐中,寺廟中還有香客兩三人,皆不語。
茶房里,那人奮筆疾書,記錄著今天的來訪者。
漁夫問他:“你最近又在寫書?”
那人說:“你的夢我還沒記錄完。”
漁夫說:“這次你寫寫大魚吧。”
“大魚?什么大魚?”
“傳說中的那條大魚,在我們誤入首陽山的過程中已經(jīng)遇見。一條魚,好多條魚,它們從湖面躍起,跳到甲板上。漁船搖晃得厲害,有好多魚從天而降,在甲板上撲騰。這些魚被一條大魚追趕,我經(jīng)常在那里捕魚。”
那人說:“你果然是章鎮(zhèn)最出色的漁夫。”
他們心領(lǐng)神會(huì),會(huì)意一笑。
那條大魚從長江來,它有一身藍(lán)色的皮膚,眼睛像瓷碗那么大。它像一條烏篷船那么大,魚鰭像鳥的翅膀一樣,可以在水面滑翔。它在那片廣闊的大湖里,能像潛水艇一樣追著魚群跑,而捕魚的人也在追著它跑……
“你見過那條大魚?”那人問。
“見過的人都死了。”漁夫搖頭。
“不,你見過。”那人斬釘截鐵說。
“我沒有。”漁夫說。
“我已在《首陽山經(jīng)篇》記下了你的見聞。”
一個(gè)月后,漁夫返回章鎮(zhèn)時(shí),遇到大雨,船底忽然被水里冒出的一股力量沖擊,翻船了。隨后,那道水柱從湖里冒出來,很快消失。漁夫確信,這是傳說中的那條大魚從嘴里吐出的水柱。
他死里逃生。
責(zé)任編輯許含章
實(shí)習(xí)編輯李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