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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壺伎

  • 來源:清明
  • 關鍵字:藤壺伎,滋味,彌補
  • 發(fā)布時間:2025-03-08 17:05

  1

  “……船行至獅子國已是日暮,眾人登岸補給。較之波斯,此處的沙灘細膩柔軟得多。漫步海邊,面紗被晚風微微撩起,舞姬的真容卻始終不曾露出。她回憶起杳渺的過去,也構想著繚亂的未來,即便種種想象如佛國花雨漫天飄落,她也絕沒有料到,因為這一夜偶然獲得的藤壺,她將擁有一個全新的名字……”

  說書人的風格十分奇特,她的表達不夠口語化,像讀一本小說。她也從不講那句“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當她放慢語速,滄桑的聲音更顯出一種深沉,就算釋放了信號——今天的故事就到這里了。

  座下的老者們聽得很盡興。他們來到茶館,春夏叫一壺龍井或者碧螺春,秋冬喝大紅袍,再聽一段書,消解日常堆積的油膩,彌補人生遺漏的滋味,好像很容易就不再老態(tài)龍鐘,而變得耳清目明。

  客源不同,茶館和街對面的酒吧不存在競爭關系。何況,茶館散場時,酒吧才開始營業(yè),屬于年輕人的夜生活剛剛到來。

  讓酒吧老板娘不悅的是,她的兩個歌手溜到茶館偷偷聽了半天書,化妝的時間就不充裕了。“抓緊點!客人都上座了!這么喜歡聽書,就到對面上班吧。”

  瞳瞳四處找假睫毛。阿蔓拿自己的給她,她不要。她那對睫毛是淺紫色的。瞳瞳換上了今夜的裝備——銀色抹胸皮裙和一件玫紅斗篷。歌唱到一半她會把斗篷脫掉。這套流程觀眾屢見不鮮,眼尖的客人連她那幾顆痣分布在何處都了如指掌,但她還是固執(zhí)地繼續(xù)表演,就像她固執(zhí)地選取奇裝異服和淺紫色睫毛。

  同行和熟客都說瞳瞳長得沒有阿蔓好看,只能另辟蹊徑。和瞳瞳關系好的人都勸她,不要和阿蔓綁在一塊兒,襯得她像個丫鬟。可瞳瞳說,她甘愿給阿蔓做丫鬟。

  臺上的阿蔓永遠是一條能蓋住腳面的黑色細褶裙,一把雞翅木小阮,盤發(fā),銀簪。她的襯衫倒是很多,細麻、牛仔、香云紗,有的華麗,有的樸素,她都能駕馭,給人宜古宜今的感覺。阿蔓喜歡彈唱民間小調(diào),有些并不適宜用小阮伴奏的曲目,經(jīng)過她的改編和演繹,也能在酒吧里恰如其分。

  沒有人不喜歡阿蔓,男人們尤其切慕。他們眼中的阿蔓是斷了聯(lián)系的初戀和沒能娶到的妻子。個別客人借著酒勁對她出言不遜,她禮貌而不失尊嚴地化解了危機。阿蔓是博物館收藏的一尊梅瓶,要是有人粗魯?shù)刭N上去觀賞,除了發(fā)現(xiàn)鼻頭在展柜玻璃上遺留下的油漬,不會得到任何額外的細節(jié)。

  瞳瞳力求在臺上艷光四射,私下倒也和阿蔓一樣,刻意保持著與異性的距離。有人說她東施效顰,她置若罔聞。她心里只有和阿蔓的情誼。瞳瞳不止一次對阿蔓說,等有一天,攢夠了錢,就一起離開這個城市。阿蔓說,好啊。

  她們好成這樣,卻沒有一個人主動提出來搬到一起住。最初,瞳瞳住在姨媽家。后來姨媽的房子要拆遷,終于有了把她掃地出門的正當理由。她背著包,站在人來人往的街頭,心里想的不是去找阿蔓,或者說,阿蔓那里不是她的第一選擇。這讓她越想越難過,就包得嚴嚴實實的,去郊外的一處廢棄工廠里找占卜師問詢。

  瞳瞳走進去,滿目幽暗,只有角落里閃著陸離的彩燈,像個溶洞。占卜師披著一張虎紋毯子半臥在榻上剝石榴吃,面前有張石凳,像是給顧客留的。瞳瞳剛要走過去坐下,占卜師就說:“不用坐,你這是小問題,幾句話而已。秋深了,凳子涼,還沒坐熱你就可以走了。”

  從占卜師那里出來,恰好天霽云開,得到答案的瞳瞳也開朗不少。

  占卜師說,阿蔓也和她一樣。這是什么意思呢,阿蔓也覺得住在一起反而會破壞她們之間的關系嗎?瞳瞳追問占卜師。占卜師缺乏說書人的個性,她只說了句同行們常說的“天機不可泄露”,就下了逐客令。

  2

  瞳瞳曾是酒吧的寵兒——她承認這是矮子里面選將軍的結果。她沒有玷辱這座海濱小城,小城也沒有埋沒她。她站在它的懷抱里唱歌,是最好的結果,直至阿蔓出現(xiàn)。不能說瞳瞳沒有感到絲毫的威脅,她只是不曾表現(xiàn)在臉上。

  黃昏,阿蔓坐在中庭的梨樹下調(diào)弦,小阮錯落的顫音震動著青苔上的落花。瞳瞳經(jīng)過她身邊,隨口說聽起來好像還是不太準。阿蔓說是啊,昨晚被一個客人拿去玩,全都弄亂了。瞳瞳抱來吉他,兩個人你一聲我一聲地校正,把音調(diào)一點點地推到正確的位置上。阿蔓連連道謝,瞳瞳說,那就請我喝點東西吧。

  她們?nèi)チ藢γ娴牟桊^。

  阿蔓點了一壺平水珠茶,兩碟點心。臺上唱戲的伶人上了年紀,極厚的妝也遮不住老態(tài)。阿蔓有點恍惚,說不知道等自己這么大歲數(shù)的時候還能不能唱。瞳瞳覺得自己壓根活不到這么大歲數(shù)。

  “之前我以為你不想和我說話。”阿蔓說。

  “是不好意思和你說話。”瞳瞳啜了口茶,“很多時候,人都會把對方想象成不好相處的樣子。”

  “吃點東西。”阿蔓把點心往前推了推,問瞳瞳是和什么人學的吉他。瞳瞳說是自學,她書讀不下去,就到處嬉游,學了一些雜藝。

  阿蔓卻出身于音樂世家,父親是音樂學院的教授,母親則擔任民樂團里的琵琶首席。阿蔓自幼和舅舅學習彈奏小阮,還會吹笛,也能彈一些古琴曲。

  “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瞳瞳感慨。

  “現(xiàn)在是一個世界的人了。”阿蔓舉起手中的茶盞,二人以茶代酒干了一杯。

  自此她們常來茶館小坐。這里沒有過剩的荷爾蒙和物欲,她們耐下心來,聽戲,聽彈詞和鼓詞,聽著聽著,說書人就入駐了茶館,帶來名為《藤壺伎》的故事。

  說書人年近六旬,半白的頭發(fā)剪得很短,用發(fā)油抿得整整齊齊,戴一副玳瑁墨鏡,身著絲絨旗袍,手執(zhí)金面牡丹花折扇。她說波斯舞姬跟著船員們度過顛簸起伏的日日夜夜,終于抵達大唐。

  第一站,舞姬來到揚州,通過僑居于此的一位波斯商人引薦,進入淮南節(jié)度使的府中,為達官貴人們獻藝。借著筵席侍酒的機會,她不斷向一些長安來的客人打聽:“我有個妹妹,叫龍漦,不知您是否見過?”

  “龍漦不是香料的名字嗎?”

  “的確是那兩個字。據(jù)說她在長安的西市。”

  “賣香料嗎?”

  “不,她是很受歡迎的舞姬。詩人們?yōu)樗龑懥瞬簧僭姟?rdquo;

  “你們長得像嗎?也許讓我看看你的容貌,我能想起來。”

  舞姬以取酒為名消失在歌宴上。不論什么人,只要想看她的臉,她就會找各種理由逃遁。她不指望從這些酒氣熏天的嘴巴里得到線索了,她要親自去一趟長安。

  3

  臺風過境,梧桐樹的枝丫斷了一地。

  路面濕滑,老人們不敢出門,茶館生意冷清。

  說書人也缺席了,小戲臺上只余下那張鋪著花緞的桌子。放眼望去,上客率不足十分之一。

  說書人不在,瞳瞳和阿蔓也沒了興致,略坐了坐就返回酒吧。

  一個大學生在酒吧等阿蔓。他又高又瘦,臉上長滿粉刺,捧著一束花,動機鮮明??吹剿齻儊砹耍劬φ5蔑w快,像有什么小蠓蟲落進去了。

  瞳瞳估計到要發(fā)生些什么,她怕自己在場有礙大學生的發(fā)揮,就繼續(xù)往里走。走到轉角,她停了下來。她實在想聽一聽——如果被表白的人不是阿蔓,她不可能做這么猥瑣的事。

  大學生自我介紹說是工程學院的三年級在讀生,名叫楊帆。“木易楊,帆船的帆。”

  “我知道。”

  “你知道?”

  “大部分楊帆都是這個楊,這個帆。”

  “哦……哦,花送給你。”

  “我對百合過敏。”

  “啊,是嗎?不好意思,我考慮不周。”

  “不是你的問題。”瞳瞳聽見阿蔓同情地說,“我抽一枝桔梗下來吧,剩下的,你送給同學或者老師吧。”

  靜止了片刻,阿蔓問大學生還有沒有事,沒有其他事的話她就先走了。楊帆沒說話——可能搖了搖頭。不知是哪一方起身,使得坐具挪動,發(fā)出響亮的摩擦聲。緊接著,瞳瞳聽到楊帆大聲地說:“你能不能做我的女朋友?”

  瞳瞳很想看到阿蔓此刻的表情。

  “你還是好好上學吧。”阿蔓說完這句話就朝瞳瞳的方向走來,嚇得瞳瞳趕忙進了化妝間。

  “什么人???”瞳瞳故意噼里啪啦地往臉上拍粉底。阿蔓坐下來擦了些護手霜,說是一個傻頭傻腦的學生。桔梗被她隨手插在一個空香水瓶里。

  吧臺問怎么處理楊帆留下的那束花,阿蔓說隨便怎么處理,和她沒有關系。晚上,老板娘把那束花高價賣給了一個臨時在酒吧求婚的水產(chǎn)商。

  凌晨下班,月亮也出來了。走在被清理干凈的梧桐道上,瞳瞳說她很喜歡這條路,像大海,臺風一走,這條路就逐漸退潮。“有沒有可能,梧桐是生長在陸地上的珊瑚?。?rdquo;

  阿蔓笑著,不說話。

  她們緩緩地走。月亮像只圓滾滾的白狗,胸脯子對著她們,被上帝牽著,在梧桐樹的枝葉間緩緩地遛。

  瞳瞳忽然說:“不曉得波斯舞姬怎么樣了。”

  阿蔓不笑了。過了一會兒,她說:“也許到長安了吧。”

  4

  事實上,還沒到長安,舞姬就有了龍漦的消息。知情人士措辭謹慎:“倘若你說的龍漦就是我知道的那個龍漦,那么她早已不在西市做歌舞娛人的勾當了。”他說有人花大手筆為龍漦置下宅邸,還勸舞姬不要去西市打聽——對權貴的私隱刨根問底會惹來無妄之災。

  舞姬漏夜西行。

  她心里只有一件事。她要盡快見到龍漦。

  立過秋,天還是很熱。說書人扇不離手,開了合,合了開。阿蔓問瞳瞳:“你覺得她為什么這么著急?”瞳瞳嫌茶太燙,又叫了一客木蓮凍:“不知道。有時候,想見一個人也不為什么,只是想見她吧。好比哪一天,我想見你,也會披星戴月地去找你。”阿蔓仍只是笑。瞳瞳趁她不備,歪過頭去落淚。她被自己感動了。

  夜間正經(jīng)有了些涼意已是白露之后。阿蔓的襯衫從蠶絲換成了牛津紡。這天晚上,她一進門,吧臺那幾個原本聚在一起閑聊的小服務生就散了。阿蔓當沒看見,只往里走,又迎面遇見了老板娘。一向無視她的老板娘格外多看了她一眼。她把這些經(jīng)過描述給瞳瞳聽,問她不在的時候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瞳瞳說這個破地方能發(fā)生什么,不是罵娘,就是嚼蛆。

  事情沒幾天就發(fā)酵了,私語進化為流言。阿蔓不聾,不可能繼續(xù)被蒙在鼓里。瞳瞳比她更憤怒:“我真想把這群人的嘴撕了掛在耳朵上。”

  “你把原話說給我聽聽。”

  “我不說。”

  “說吧,沒事。”

  “啊呀,我真不想說,好無聊啊。”

  “那我只好去問別人。從他們嘴里問出來,我會難過的。你說,我只當成笑話聽聽。”

  瞳瞳掙扎了一下。

  好幾個男人宣稱他們和阿蔓睡過覺。瞳瞳用“有模有樣”一詞將污言穢語一筆帶過。

  阿蔓笑了:“這算什么啊,你別氣了。”

  “他們還說我一直和你在一起,你做什么事情我都知道。”

  “你的證詞誰會相信?他們只會認為你替我遮掩。”

  “可不止遮掩。”

  “那還能是什么?”

  瞳瞳堅決不說。阿蔓倒猜著了——“說你給我拉皮條?”瞳瞳劃手機的指頭停在了原地。

  阿蔓奪門而出,問吧臺的人是誰在勾兌謠言。大家低頭做事,沒人搭她的腔。她一把抓起臺子上的鐵藝酒杯架,連同十來個倒掛的高腳杯一起摜在地上。在場的人,包括瞳瞳,都被驚呆了。她那樣子與平時判若兩人,幾乎像個男人:“說我,隨便說!不要拖別人下水。”

  老板娘聞聲而來:“誰在這惱羞成怒?”阿蔓說:“曉得這里頭有你,賣黃糞也差不了你一勺子。”老板娘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是啊,我承認,我敢作敢當,不比有的人強?我早就看出來你是什么貨色了,我看人看事很準的。”

  阿蔓還要再說什么,瞳瞳上前一把拉住她往外走。

  “走啦?姊妹倆出去做生意啦?”老板娘倚著吧臺,像看戲。

  阿蔓回首:“是啊,你老公等得著急了。”

  瞳瞳聽見身后又清脆地摜了一個杯子。

  5

  阿蔓很確定自己與人為善,沒有得罪誰。她不愿意梳理過去的日子,在雞蛋里挑骨頭。在她看來,有些危機就是萬丈高樓掉了一塊瓦,誰剛好走過去,砸到的就是誰。瞳瞳卻不服,想揪出始作俑者。阿蔓說那不重要,她好歹有一點積蓄,不擔心離開酒吧就活不下去。

  開茶館的紹興人主動招攬阿蔓。阿蔓指著瞳瞳說:“我這個姐妹是為了我才離開酒吧的,我們一道來一道去。”紹興人說他不是不要瞳瞳,只是瞳瞳唱的都是搖滾,和茶館不搭調(diào)。瞳瞳說可以學唱別的,只要能跟酒吧唱對臺戲,叫她干什么都可以。

  沒幾天,她倆就一起登臺了。一個彈小阮,一個彈吉他,一人一句地對唱:

  小紅娘在房中打扮俊俏,

  臉搽的杭州粉雪白窈窕。

  耳朵根白答答鎏金雙環(huán),

  金絲夾別烏云亮熠錚錚。

  上穿得大紅襖鴛鴦扣子,

  紫羅裙褡披肩錦繡分明。

  紅緞鞋滿幫花俏俏正正,

  小金蓮只三寸實在愛人。

  技驚四座。紹興茶館捧出新藝人的消息不脛而走,連那些愛泡酒吧的年輕人也掩不住好奇心,趕來一睹芳容。見到阿蔓,他們比茶館的客人還感嘆——原來消失了許久,遍尋不得的阿蔓離他們僅一步之遙。他們把年輕人的朝氣和頹靡都帶到了茶館,一并帶來的還有關于阿蔓的冶艷傳聞。

  這天晚上,強冷空氣來了,酒吧老板娘也來了。她披著風衣,跟個大干部似的甩著兩只空袖子走進茶館。紹興人笑著迎接她:“外面的風不小,把你大駕都吹過來了。”又問她喝什么茶,說有新到的祁紅和九曲烏龍。老板娘擺擺手:“我直腸子,喝好茶作踐了,倒碗白開水就行。”聽見臺上的歌聲變細了,她叫道:“你們唱你們的,我跟老板講兩句話就走。”

  她們不可能不分神,尤其是瞳瞳,聽見臺下有人說:“好戲開演了。”

  老板娘吹了吹開水,齜牙吸溜了一口,說:“做了這么多年生意,大家井水不犯河水,相處得蠻好。為了個把賤人,弄得我們老鄰居互相拆臺的話,就不值得了。”全場掃視一圈,老板娘看見了不少她的老主顧。她沖他們揮揮手,像檢閱自己的部隊。

  打烊后,阿蔓拉著瞳瞳找到紹興人,表示給他添麻煩了。紹興人說沒事,那些無稽之談他也聽說了,叫阿蔓別放在心上。就這樣,阿蔓和瞳瞳又唱了十來天,茶館忽然因為消防檢查不合格被迫停業(yè)整頓。紹興人看得開,他說自己年紀也大了,實在做不下去就回紹興老家。他只是舍不得那些一直照顧他生意的客人。閉門期間,他按照各人口味上的偏好,挨家挨戶給他們送了點茶葉。

  梧桐樹的落葉鋪滿了街道。阿蔓告訴瞳瞳,老板娘給她打過一個電話,說客人們都很想她,那點齟齬不值一提,沒必要放在心上。

  老板娘出了雙倍的時薪,還對阿蔓說:“什么是誠意?錢是最大的誠意。你不信我,總不能不信錢。”阿蔓遲遲不給準話。老板娘問她還有什么顧慮,接著又找補說:“要是為那些事,大可不必。年輕就應該風流。女人要沒點緋聞,不是丑,就是老。這正說明你年輕漂亮。”

  6

  老板娘通過各種渠道擴散消息,到了阿蔓回酒吧的這一天,提前調(diào)整布局,加了三十多個卡座的空間還是滿坑滿谷。新朋友來了,老朋友來了,連對面開茶館的紹興人也來了,更不要說傳聞中那些與阿蔓有染的高矮胖瘦形形色色的男人。

  瞳瞳從化妝鏡里凝望著阿蔓,說現(xiàn)在走還來得及。阿蔓起身抱琴,說你再幫我校一下音吧。

  她們面對面坐著,小阮與吉他像酬答和詩的一對文人。

  當阿蔓穿著暗紅色的燈芯絨襯衫走上臺,原本推杯換盞的酒客霎時放下手里的器皿,高聲喝彩。場子過了很久才靜下來,阿蔓輕輕地唱起了往昔常唱的歌。瞳瞳也在臺側輕輕地打著節(jié)拍,她心碎而落寞——阿蔓這樣令人矚目,又是眾矢之的。

  臺下的人回味著,向往著,他們互相交流,評鑒歌手——包括但不限于音樂。

  阿蔓連唱了三首都未發(fā)一言,第三首唱完了,她把樂器放在地上,人站起來,取下架子上的話筒,朝前走了兩步:

  “今晚來了好多人……

  “酒好嗎……

  “音樂好嗎……

  “那么我呢?我這個人呢,好嗎……”

  互動的激情一浪高過一浪,阿蔓捂著嘴,扭過頭去,像是笑得很不好意思。笑了一會兒,她的手放下來,大家發(fā)現(xiàn)她的臉上已經(jīng)沒有什么笑容了。

  “我相信你們的話。好多人都說上過我的床,那我這個人好不好,你們是很有發(fā)言權的。”她一粒一粒,緩緩解開了襯衫的扣子。

  瞳瞳意識到不對勁,想沖上去阻攔時,阿蔓的黑色長裙像揭牌前的幕布一樣,倏忽滑落。

  裸體猶如一塊匾額,堂而皇之地高懸在臺上。

  大放厥詞的男人們喝得再醉,也都努力瞪大眼睛確認了這一事實——阿蔓和他們一樣,也是個男人。

  7

  “……舞姬沒能在長安找到龍漦。她費盡心思搜集到的一些艷談也版本不一。她只是不相信龍漦會成為貴族的外室,不相信即便遠離故國,站在萬邦來朝的大唐,她們也逃脫不了命運的褻玩。她無法接受傳聞。她想找到龍漦對證??墒?,王城如海,龍漦藏在萬人之中,下落不明。舞姬盤纏將盡,她要找龍漦就得先活下去。她去了西市,在龍漦以前跳舞的酒肆里跳舞。醉眼迷離的客人們恍惚中以為龍漦回來了,他們喚著龍漦的名字。酒家上前解釋,說這不是龍漦,是新來的藤壺伎……”

  瞳瞳一直記得,一片混亂的酒吧里,穩(wěn)穩(wěn)當當走上臺幫阿蔓穿好衣服的正是眼前這位說書人。問及阿蔓的情況,說書人稱不了解,阿蔓走后沒再和她聯(lián)系?!短賶丶俊肪鸵v完了,她也快走了。

  “這是阿蔓寫的故事吧?”

  “是的。”她說阿蔓從小就聽她說書。后來他寫出了《藤壺伎》,從她的聽眾變成了她的搭檔。

  “你看著他長大?”

  “可不止,看著他長大只能算是長輩,我們是忘年交。他不想跟父母說的話,都會說給我聽。”

  他發(fā)育,他有了喜歡的人,他的寵物死去,他遭受恥辱。

  雪厚得像整個世界都在舉行葬禮,他被他們攆到遠離學校的水庫。他們問他為什么總和女孩子在一起玩,講話聲音也像女生,問他是男是女,是人是妖。他們撕掉他課本的封面,讓他在扉頁寫上“葵花寶典”幾個字。他不愿意,他們就聯(lián)合起來脫他的衣服。他越用力抵觸,他們扯得越兇。從外褲,到棉毛褲,到內(nèi)褲,全部扯掉后,他們放肆地大笑著,說“真有”“還長毛了”。他求他們把衣服還給他,他快要凍僵了。為首的人跟大家說悄悄話,每個人都興奮極了。他們也紛紛扯下褲子,一注一注滾熱的尿流陸續(xù)從四面八方澆過來。他們說這下還冷嗎?

  長大后,他從不直視立式便池里的芳香球。它就是壓縮的他,緊緊地團成一團,用溶解的方式來祛除青春期的異味。

  那晚,有人沖進化妝間要打阿蔓。瞳瞳一回頭,認出他是那個叫楊帆的大學生。她攔在了阿蔓前面,勇敢地說:“你其實是想打你自己吧?”像猥瑣的鼬類中了一箭,楊帆戰(zhàn)栗少頃,拖著疲軟的腿踽踽地離去。他走后,局促的化妝間里只剩下瞳瞳和阿蔓二人。窗外,深秋僅存的三兩只蟋蟀鳴出一個個標點,隔開此消彼長的呼吸聲。

  喝完杯子里的水,阿蔓打算不告而別。瞳瞳叫住他:“你知道吧?我也挺恨你,挺想打你的。”

  阿蔓說:“打吧,明天我走了,想打就沒機會了。”

  瞳瞳問他去哪,他說他不是一個理想的兒子,只要不回家,去哪都行。他仰起頭,在燈下明晃晃地笑著,像一只回光返照的蛾子,對瞳瞳說:“你有什么東西能送給我嗎?想起你的時候可以拿出來看看。”

  瞳瞳撕下了她的那對淺紫色睫毛。

  下午四五點鐘走在海邊,看著太陽落下去的方向,云霞相似的光澤總使她想到那副睫毛。它有可能在阿蔓的眼瞼上,在某個漆黑的盒子里,在垃圾箱中,在海里。她脫掉鞋子,往浪花夠得著的地方走。濕漉漉的海灘短暫地留下她的足印。她把頭發(fā)想象成面紗,把海濱小城想象成獅子國——寧可不知道結局,只是佩戴著精心琢磨過的藤壺項鏈,用金邊的裙裾點燃長安的不夜天,以龍漦的名義永久地旋舞下去。

  “……龍漦死了。舞姬在亂墳崗如山的尸骨中找到了她。她死得很慘,遍體鱗傷。作為一個被遺棄的玩物,她最后都沒有得到一件體面的衣服。舞姬抱著她,像抱著獅子國海域的那頭小鯨。它嘴邊長滿了藤壺。她跳到海水中,用發(fā)簪一個個地為它撬下來。它很聽話,很配合她。透過海水,她所看到的那一輪滿月像一塊淡金色的波斯舞毯。她和如獲新生的小鯨穿梭于溫熱的洋流之中,翩翩共舞。

  “與龍漦的消失別無二致,突然有一天,藤壺伎這號人物也人間蒸發(fā)了。大家都說,她八成也飛上枝頭,侍奉哪位尚書或郡公去了。

  “再后來,西市開了一家香料鋪,主營產(chǎn)自南海的龍漦香和沉香。老板是個年輕英俊的波斯商人,沒有一個胡商認識他,卻一致覺得他輕言細語的腔調(diào)耳熟極了……”

  責任編輯劉鵬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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