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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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fā)布時間:2025-03-08 17:09
錢紅莉
木槿
有一年,看美食紀錄片《味道中原》,其中一集的主角是木槿花。
是這樣的夏日,一個女子對著鏡頭閑閑淡淡。女子自房前屋后摘些木槿花,走了好一段長路,去往一條清澈的小溪,將那些花一點點漂洗……沾滿水滴的木槿花,裹上蛋液,丟到油鍋里,一忽兒浮起,看上去焦黃酥脆的樣子,堆得高高一盤子。樸素的她,一頭烏發(fā),一臉從容。那許多木槿花,一時吃不掉,她穿針引線,一朵一朵綴起,一串串,準備風干了留存起來。
女子坐在門前樹下的竹椅上,山風吹著那些絹質的畫一樣的木槿花……這個時候,鏡頭忽然一搖,只見古樹上懸一塊木牌,上書——責任人:某某(女子丈夫姓名)。
她丈夫一年前因病早逝——這樣蕭瑟意遠的鏡頭,讓原本美麗詩性的底子上,忽然遍布濃重的悲愴,如同忽然被打翻的墨,洇在丈宣上無法化開。
記憶里,外婆家的院墻上遍植木槿。吃過端午的粽子,木槿便開了,一直開到晚夏。綠葉紫朵,繁復的重瓣品種,大約沒有香氣。童年的我躺在廳堂竹榻上,日日面對前門籬笆墻上一排木槿,盡是懨懨的樣子,被烈日曬昏頭的頹唐。
及長,談不上喜歡不喜歡,直至遇見白花木槿。一次,與眾人在不知名的山里低頭急急趕路,轉角處,忽現一叢白花木槿,有放低身段的謙卑斂淡;再看,猶如孤獨一人默默不言。小徑畔伴生一簇野生萱草,正在大鳴大放開著黃花,簡直燃燒起來了,襯得白花木槿更加無言不爭。
一年蓬
離家百米的山坡上,是野草的樂園,夏枯草、芒草、馬鞭草、稗草……我最喜歡一年蓬——自初春冒出地表,抽出獨一根禾稈,漸漸躥高,可達一米,只為捧出一朵小白花,酷似迷你版向日葵,針狀白瓣緊緊環(huán)繞圓形花盤。小蜜蜂嗡嗡嗡,自這一朵到那一朵,采不盡的蜜意。
當黃昏,玫瑰色晚霞鋪滿天空,就近蹲在山坡上,近在咫尺的一年蓬叢叢簇簇,如薄雪,被夏風吹著,微微顫動起伏,總是叫我恍惚,似回到童年。
在我的家鄉(xiāng),我們粗放地喊它“蒿子”,大抵與野艾是一對遠房親戚。田埂上、陡坡處、山崗上,處處有它的身影,簇生簇長,默默把小白花舉過頭頂,一頂一整個夏日,不間斷地,謝了又開,開了再謝,無有窮盡。至初秋,漸萎,枯干,稍一觸碰,葉子簌簌而落,只囫圇杵著一根禾稈。
一年蓬一直留在童年的版圖上,不增不減,不多不少。
年少時,面對那漫山遍野的白,無法感知到它的美——幼童的靈魂一直是混沌的,與日月星辰山河共處,卻沒有覺知,更談不上縱深的感受力。但,誰又能說這不是一份長情的滋養(yǎng)?
縱然成年以后的眼界經過哲學、美學、文學的一番洗禮,卻也始終未脫童心,它的版圖一如當年盛夏夜空那樣廣袤無邊。這一朵朵小小的白,一如從前的樸素純粹。
偶爾,在屋后山坡散步,掐一小把帶回插瓶。世間野花無數,唯獨一年蓬質樸得坦誠,是初心不改的美,高貴又永恒。
白蘭
與對門鄰居共用一爿陽臺。我每年總要種幾株黃瓜、辣椒、茄子。鄰居大姐酷愛花草,春天有墨蘭、杜鵑,到了夏天,當我家的黃月季開至第二茬,她家的白蘭準時吐芳。
每去陽臺晾衣裳,清風陣陣,幽香裊裊,我總要多站一會兒。
黃昏,我們雙雙給植物們澆水,不免閑聊兩句。她總叮囑,小錢,你不要客氣啊,白蘭你隨便摘。
一日,她移動幾十盆花草,不小心被絆倒,一下坐在白蘭上。主稈被壓折,只剩一層皮連著。她用布條綁綁緊,白蘭便頑強地活過來了,照樣開花。
近日上班,都帶一朵白蘭去。下班時,再贈給晚走的同事。夜里,放一朵在枕邊,睡夢里遍布幽香,且濃且淡。那一抹米白,細小如月牙,如珍如愛。
不幾日,花瓣枯成褐色,像日子生了銹,但香氣永不萎,依然郁郁勃勃。
去云南,當地人稱白蘭花為“緬桂花”。見我站在樹下一個勁驚嘆那漫天漫地的白,當地老鄉(xiāng)撇嘴道,這種花我們一般不喜歡栽在家門口,不吉利。
原來,“緬桂”諧音“免貴”,如同“桑”諧音“傷”。中國人的基因里,一刻不曾停止過對于富貴的追逐,唯恐“緬桂”這名字沖淡了莫須有的福氣,不如主動辟邪。
真是辜負了這一樹樹的白。云南人喜歡將白蘭種在屋后菜園一角,開花時節(jié),幽靜而嫻美,宛如公主落難,可惜得很。
蜀葵
小區(qū)底樓人家,無一不栽幾株蜀葵。
這種植物氣質粗放,一如戲曲里的丫頭,支棱棱的性情,向來不太有存在感,每到端午芒種時節(jié),卻是她們唯一的高光時刻。一株蜀葵筆直站在那里,不曾有什么曲徑通幽的彎彎繞,還特別愛躥個子,最高的,可及兩米。蜀葵一天到晚開花,猩紅、淺粉、淡紫、玫紅、鵝黃……
清晨,拉開窗簾,她們三三兩兩站在我的窗下,一如昨日,不萎謝,不氣餒。論堅韌,沒有哪種花比得過蜀葵?;ò昱c木槿同質,一樣有絲絹的氣質,適合入畫??匆娺^一幅石破天驚的冊頁:一株白蜀葵花上,停一只黑金的蜻蜓。看得久了,一股清貴之氣旁逸而出,愈看愈有意趣。這畫,大抵勝在白花上。純白自帶清氣,極簡又極盛——極簡,詮釋的是一覽無余的樸素;極盛之中,回旋著豐富無窮的意蘊,正好呼應“大道至簡”之理。
黃蜀葵也耐看,可惜此地不常有。
那種鵝黃的嫩色,一樣適宜入畫,最好是鋪開宋徽宗時代的絹帛,點染一株黃花蜀葵,近旁一株粉蓼作伴——縱然窗外烈日兜頭,案頭卻有涼意流瀉。
菊花
20世紀80年代末,自鄉(xiāng)下移居城里,正值深秋。一日,被鄰居姐姐帶去公園看菊展——我一個長在閉塞鄉(xiāng)下的15歲少年,何曾想象得到,這世上竟有如此眾多品種的菊?吾鄉(xiāng)唯有白菊、雛菊兩種。
這城里的菊花,不僅圓胖,而且妖艷,花盤比臉還大,有墨菊、紫菊、黃菊、粉菊,尤其一種垂絲品種,花瓣細長而柔,到末了,打著卷兒拗成一團,像極一個燙發(fā)的女子。
菊展長達半月之久,一沒事,我便去公園流連?;o百日紅,慢慢地,便也凋謝了。有些花因缺水,花莖干枯,實在支撐不了那么龐大的花盤,一頭栽倒于秋風中。
后來,移居另一城市,也是秋天。單身宿舍連窗簾也無,夜里實在無法安眠,中秋當日便抽空去街上采買。彼時天色向晚,街燈昏黃。這一段路實在漫長,許是過節(jié)的緣故,街上行人漸稀,走著走著,不免有一些寥落。至一家銀行前,遇見一對流浪夫婦,兩人皆衣衫襤褸。那位妻子可能罹患什么病癥,她坐在地上鋪的一條薄床單上,丈夫正喂她吃食。男人一邊喂,一邊細言慢語地勸說著什么。他們身后,整齊排列著十余盆重瓣黃菊,正在中秋的晚風中怒綻。
抱著窗簾的我,一邊趕路,一邊回頭打量他們,當真是暖老溫貧的市井。
過后,每見黃菊,總會條件反射般想起那對流浪夫婦。這黃菊,分明成了患難之花。
有一年去云南,暈機嚴重,胃口盡失。忽然,有人端上一碟涼拌黃菊,味蕾瞬間被菊花的藥香氣喚醒,霎時來了精神,頻頻舉箸——是那種葉片肥厚的黃菊,只略略拌點兒米醋,滋味殊異。
許多花可食,玫瑰、木槿、梔子、茉莉等,唯菊花最有格。品嘗過菊的口腔,呵氣如蘭。劉徹《秋風辭》里有云: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說的正是這種“格”。
菊的花期長,自深秋一直至冬初不萎,堅韌又長情。每年,我都買一盆垂絲紫菊,擺在窗臺上當清供。再剪一枝,插在骨瓷中,似泠然有聲,也是無言的陪伴。
木芙蓉
來這座城市落腳那會兒,正值深秋,常常喜歡一個人沿著護城河散步。河畔,遍布木芙蓉,紅的花、白的花,倒映于瀲滟水波之中,如夢如幻。
據美學觀點,芭蕉當栽于庭院拐角,木芙蓉一定要開在水邊才好,有臨波照花的虛靜。
明朝有位不甚著名的詩人寫道:
小池霜冷藕花空,卻有寒枝浥露紅。
莫恨芳容生獨晚,好隨黃菊傲西風。
說的正是這木芙蓉。宋徽宗也愛此花——這個“文青”一生畫了無數《芙蓉錦雞圖》,設色明艷,千篇一律,頗有米爛陳倉的奢靡,我不太喜歡。若王維來畫,則迥然不同。王維這個人參透佛理,凡他下筆,無論詩畫,無一不遍布靜氣。
一日,去小鎮(zhèn)參觀某名人故居,徜徉于無數青磚黛瓦的房子,瞻仰上百年歲的廣玉蘭、樸樹……至某僻靜處,幾叢木芙蓉忽現眼前。佇立久之,看了又看——這幾叢花,實在是好,好在寂寞。尤其白芙蓉,幾欲開出牡丹的雍容,頗似宋畫,絹質的,永不褪色。
辛丑年秋,與友朋結伴自上海出發(fā),去紹興魯迅先生故鄉(xiāng)。滬紹高速路旁遍植木芙蓉。這種花頗有自潔功能,路旁別的植物一律灰頭土臉,唯有木芙蓉不染塵埃,雅潔,養(yǎng)眼。
滬浙交界處,有一條小河。河邊同樣遍植木芙蓉。我獨自坐在高聳的石橋上,看看淙淙流水,再賞賞灼灼紅花,心上一陣清涼。
王維筆下的木芙蓉,開在深山;我們凡人的花,開在溪邊河畔,都是美的,值得為秋風所撫摸。
桂花
壬寅年秋天,似不像個秋天。中秋時,一粒桂花也不曾開過,大家彼此過了一個寂寞的中秋。秋分過后,桂花姍姍來遲,仿佛商量好的,一夜之間暴動。往年的香氣熏人,今年因為天旱,氣味始終淡淡淺淺。小區(qū)南門口一株金桂,綻放得熾烈。每一個出入南門的人,都不自覺地仰望,暗自嘆息一聲,到底也說不出什么來。
桂花怕雨,遇濕便謝,輕輕觸碰,撒下一地碎金,楚楚可憐。雨聲中,桂花的香氣飄不遠。
記憶里一直揮之不去——2008年深秋,在柳州柳侯祠公園遇見的那幾排參天桂樹,穹頂一樣聳立著,高及百丈,樹冠龐大,星辰般繁密的花朵,一如宇宙浩瀚無邊。
過后,我再也沒有遇見過那么多的桂花。
我居住的這座城市里,桂樹逐年多起來,每臨深秋,陷溺于桂花鋪天蓋地的甜香中,屢屢生出揮霍的幻覺。夜色下散步,身旁路過三三兩兩的人,幾乎異口同聲,好香哦!眾人仿佛被香氣擊中,痛得再也無話。
桂花的香,有流動性,給予人浮浮沉沉之感,頗為失真?;疽捕蹋c秋季一般轉瞬即逝,不免有一點悵惘。
責任編輯劉鵬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