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講座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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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fā)布時間:2025-03-08 17:10
葉兆言
第三講:認清自己是誰
今天我們開始第三講。第三講說的是,要認清楚自己是誰。認清別人不容易,認清自己也同樣不容易。
首先,我還是要向同學們繼續(xù)介紹自己,繼續(xù)說自己的故事,進一步說清楚我是誰。雖然已經(jīng)上了兩堂課,但很顯然,我還沒有把這個非常簡單的問題說清楚。
如果不上網(wǎng)查,很多同學可能并不知道講臺上這個家伙是誰,不知道他寫過什么作品。也許大家見過他的名字,知道有一個叫葉兆言的作家,寫過一些書。至于他究竟寫過什么書,寫得怎么樣,其實是不知道的。
所以我必須再厚著臉皮介紹一下自己,為自己打個廣告。我從來都不是個信心十足的人,即使到了現(xiàn)在,文學道路似乎已經(jīng)走通了,但我還是不太相信,讀者真正接受了我。如今,閱讀變得越來越不重要,我們辛辛苦苦寫出了小說,編了一個個自以為動人的故事,很可能根本沒多少人看。
因此,我有理由相信,坐在下面的你們,對我的作品也是所知甚少。我已經(jīng)寫了一大堆作品,吹噓自己著作等身,也說得過去。但是,如果真要給自己定位,我認為自己就是個日積月累,寫了一大堆文字的人。我的人生沒什么可以炫耀的,除了一大堆用文字堆積起來的,未必真有人去看的文章,其他的成績,可以說都微不足道。百無一用是書生,說的就是我。
前不久,我在網(wǎng)上看到一份《香港中文大學推薦書單》。這份書單里沒有我的名字很正常,可是竟然沒有莫言和余華的名字,也沒有王安憶,這真讓人感到意外。余華來香港參加書展,據(jù)說有很多香港讀者前往,他的演講一票難求,偏偏在這份推薦書單里,見不到余華的名字。
因此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在座的諸位同學,對我一定不會有太多了解。不了解我很正常,作為一個寫作者,我首先要認清這一點,不要自以為是,不要自我感覺太好,不要以為上了講臺,別人就都知道你是誰。
一個作家也必須時刻抱有平常心,老老實實地去寫東西。
我先跟大家分享幾個小故事。
德國有一位漢學家,叫顧彬。有一次,他到南京大學舉辦講座,和一批南京作家對談。在談話中,顧彬?qū)χ袊漠敶膶W大加批評,他說中國很多詩人的詩并不好,這些詩在外國有影響力,是因為他翻譯得好,原詩并不怎么樣。
他這么說對不對,我說不好,因為我不懂德文。也許他說得對。詩非常難翻譯,經(jīng)過翻譯,詩還是不是原來的詩,已經(jīng)很難說。古人說“詩無達詁”,意思是說,詩歌很難用確切的語言表達清楚。我們都知道,如果把古詩翻譯成白話文,那就是把茶葉水變成白開水,基本上就不是原來的味道了。
顧彬先生又說,中國有一位叫孫犁的前輩作家,他的文字不太通。我想香港的同學可能不知道這位叫孫犁的作家,好在我已經(jīng)提前打過招呼,讓你們在上課前了解一下這位作家,讀一讀他的文字。在內(nèi)地,孫犁先生的文章經(jīng)常被選入中學教材,內(nèi)地的學生應該都很熟悉他。
顧彬先生談到孫犁先生的文字,說他語言不好,文字不通,這顯然不太合適。于是輪到我發(fā)言時,我表達了自己的看法,說孫犁先生作為前輩作家,他小說的主題怎么樣,文學觀念如何,今天可能有今天的評價,但關(guān)于他的文字,我認為顧彬先生的看法是有問題的。孫犁先生的文學成就,恰恰就體現(xiàn)在文字上。僅此一點,就能看出顧彬先生的漢語理解水平,似乎還是有些問題的。
顧彬先生對中國文學的評價,總體是不高的。我的一位在德國生活多年的中國朋友就告訴我,顧彬先生在中國說話還算客氣,回到德國,說起中國文學,他基本上都是不屑一顧的態(tài)度。他的漢學家地位,好像就是靠指責中國當代文學建立起來的。尤其是對當代的中國作家,他總是站在一個居高臨下的位置,對他們指手劃腳。他不喜歡莫言,也不喜歡余華。他那句風行一時的“中國文學是垃圾”的名言,無論是在國內(nèi),還是在國外,都有著廣泛的影響力,得到了很多人的認同。
顧彬先生的“中國文學垃圾說”,給了不讀書的人一個很好的借口。我們知道,中國人有很好的讀書傳統(tǒng)。在中國,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怎么消除不讀書的自卑呢,這個“中國文學垃圾說”,便是最好的解藥。一個人干嗎要去閱讀垃圾呢,本來偷懶不讀書是不可以原諒的,現(xiàn)在,顧彬先生給他們找了一個最好的借口。
顧彬先生這個“中國文學是垃圾”的說法,對中國文學有著很大的傷害。一個漢學家,對中國文學走向世界,應當是有極大幫助的,不過,有時候,也可能會造成很大的傷害。因為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其實是不讀書的,他們只是借著別人的眼睛,以為自己在讀書。
顧彬先生聽我說他的漢語理解水平有問題,作為漢學家,他當然很不高興。于是,他就問坐他身邊的人,這個發(fā)言人是誰。別人告訴他我是誰后,他很不屑地說,他不知道葉兆言這個人。
我和顧彬先生私下里確實沒有見過面,他不知道我也很正常。偏偏吃飯的時候,我們被安排在同一張桌上,他很認真地跟我聊天,說他知道我的祖父,在文章中寫過我祖父。
顧彬先生這么說,我多少有點尷尬。他只知道我的祖父,而我是誰,他并不知道。這說明我作為一個作家,知名度還不夠,不入他的法眼。一個號稱最了解中國當代文學的漢學家,根本就不知道葉兆言這個作家。
我時常提醒自己,作為一個作家,千萬不要自我感覺良好,覺得自己是個什么人物。雖然我的作品也被翻譯成了外文,有英文、法文、意大利文等,可就是沒有德文。而且,就算有德文,也依然不算什么。
再說一個故事,幾年前我去江西參加一個活動,也不知道為什么,領(lǐng)導遲遲不來。那是在冬天,一群準備跳舞的小姑娘,穿著很少的衣服在露天等候。天氣非常冷,是一年里最冷的那幾天。我穿著厚厚的羽絨服,都覺得吃不消,小姑娘們衣著單薄,更是冷得受不了,只能抱在一起取暖。
我很不高興,問主辦方能不能給這些女孩子想想辦法,讓她們暖和一點,為她們找個避寒的地方,不要讓她們在室外等待。主辦方一個勁地敷衍,根本不當回事,說她們年輕,凍不壞的。
我當時很生氣。真的很生氣,想立刻就離開,不再參加這個活動。又過了一個多小時,領(lǐng)導來了,活動才總算開始。主持人開始宣布參加活動的領(lǐng)導名單,然后一個一個介紹嘉賓,最后介紹到作家,按獎項排名,凡是得過魯獎的,頭銜都是著名作家。
最后才說到我,頭銜是知名作家。在主辦方看來,得過魯獎的作家是一個等級,沒有得過魯獎的,便要打入另冊??赡苄济麊蔚闹鞒秩?,覺得這樣介紹我,分量還不夠,又自作主張加了一句,說我是某人的孫子。
我當時只能苦笑。不苦笑還能怎么樣?你要是不高興,他們一定會認為,是你被介紹成了知名作家,不是著名作家,才不高興的。因此,我只能苦笑。
作家一定要認清自己是誰。我經(jīng)常這樣提醒自己,一個寫作者,一些最樸素的愿望能滿足就很好。一個作家能寫,能有時間寫,寫了能發(fā)表,發(fā)表了還有人看,經(jīng)濟上能有保障,這就很好了。
所謂知足者常樂,過去的幾十年里,作為一個熱愛寫作的人,我真的非常幸運。怎么才能表達,或者解釋這種幸運呢?我想起了前幾天從網(wǎng)上看到的一段文字。今年的8月23日,清華大學人文學院2024級碩士研究生舉行開學典禮,院長劉石教授發(fā)表了題為《追尋先賢,典型不遠》的致辭,其中有段話很有意思,我看了深有感觸:正如我們學院的老前輩何兆武先生所說,拿著單位發(fā)的工資,每天讀自己想讀的書,思考想思考的問題,寫點想寫的文章,文章發(fā)表了還能得稿費,除了學者,天下哪還有這樣的好事!
劉石教授借助前輩何兆武先生的話,表達了我們要珍惜當下的意愿。為什么要跟同學們說這個呢,因為將心比心,我確實也享受著這樣的“好事”。
中國的作家,尤其是像我們這樣所謂的體制內(nèi)作家,常常會被人詬病。為什么呢,因為我們是有工資的。
因此專業(yè)作家這個頭銜,弄不好就會變成一個十分貶義的詞,很容易招罵,尤其是在網(wǎng)上。
十多年前,秘魯作家略薩來中國。那是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第二年,他在上海舉辦了一個對談活動。對談中,略薩說起自己剛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時的艱辛。那時候他太年輕,為養(yǎng)家糊口,一下子兼著好幾份工,最讓人吃驚的一份工作,是為死人登記。他講述了一個寫作者最可能面對的悲哀現(xiàn)實:因為喜歡寫,為了能寫,必須先找一個管飯吃的工作。而這份工作,很可能是你非常不愿意干的。
略薩一直在追求一個能夠安心寫作的環(huán)境,幸運的是,后來他得到了。他可以自由寫作,而不是為了飯碗去工作。能否全心全意地去寫作,對一個作家來說,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
美國作家卡佛回憶自己成名前的故事,說自己在愛荷華上創(chuàng)意寫作課,學校每月只給他五百塊錢。對于一個已經(jīng)結(jié)婚并且有了孩子的男人來說,這點錢完全不夠日常開銷。他只好從學校出來,和妻子四處打工,甚至做過夜間打掃廁所的工作。他覺得夜間打掃廁所的工作很不錯,因為每晚只需工作兩三個小時,但工錢是按八小時算的。
成名作家回憶自己的不堪,多少會有一些炫耀的成分。不過我們確實看到,無論是略薩還是卡佛,這兩位世界聞名的作家,在還沒有成名的時候,是多么不容易。因此,對于熱愛寫作的人來說,可能真沒有比當一個專業(yè)作家更幸運的事了。
美國作家福克納曾經(jīng)說過,作家不需要經(jīng)濟自由,他需要的只是紙和筆。他覺得,如果只是為了得到免費饋贈的金錢,是寫不出好作品的,因此,好作家不應向基金會申請補助。作家只要努力去寫就行,小偷、販私酒的、馬夫,都能創(chuàng)作出好的文學作品來。??思{認為,好作家沒有工夫去考慮成名或發(fā)財,他相信真正的作家的意志是攔不住的,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摧毀一個好作家,唯一能改變他們的是死亡。
我一直強調(diào)自己是一個既得利益者,必須承認,我受惠于專業(yè)作家體制。沒有這種體制,我很可能也不會成為今天的自己。在我的人生中,有兩件事徹底改變了我的命運,一是考上大學,二是成為一名專業(yè)作家。不可否認,能考上大學,能當上專業(yè)作家,都與自己的努力有關(guān),但是我也必須承認,如果不恢復高考,如果沒有專業(yè)作家體制,我絕不可能會有今天這樣的成績。
而我,自1991年成為作家后,就是職業(yè)作家。與專業(yè)作家相比,我更愿意稱自己為職業(yè)作家,就像職業(yè)運動員一樣。在寫作方面,我很幸運,想怎么寫就怎么寫,根本就沒人管我,限制我,干涉我。這一點,我想我應該明白無誤地告訴大家,不管你們是相信還是不相信。
寫作者的不容易,全世界都一樣。成名的作家會自由一些,但是大多數(shù)寫作者,是沒有這樣幸運的。事實上,外部的困境不擺脫,就成不了作家。因為有了牙醫(yī)這段經(jīng)歷,余華才成為作家。略薩如果一直在殯儀館工作,卡佛如果一直在打掃夜間廁所,他們就不可能成為作家。
過分強調(diào)作家的生活,強調(diào)作家特有的生活經(jīng)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對寫作行為的不尊重。沒有生活經(jīng)驗,似乎成了年輕作家的一塊短板。然而這種所謂沒有生活經(jīng)歷的說法,本身就是一件“皇帝的新衣”,很容易被戳穿。
我們說起曹雪芹,動不動就說他的出身。說起張愛玲也是,好像沒有他們的身世,就不太可能寫出傳世的偉大作品。這話根本就禁不起推敲。道理非常簡單,什么出身,什么人生經(jīng)驗,與“寫”這件事相比,都沒有那么重要。是寫作這個行為,讓他們成為作家。
因此,重要的不是曹雪芹和張愛玲的生活經(jīng)歷。為什么別的有類似經(jīng)歷的人,沒有成為作家?這說明,人,才是最重要的。換句話說,自己才是最重要的。自己的寫作行為和成果,才是最重要的。
因此,在今天這堂課中,我想給有志走寫作這條路的同學,提供一些實實在在的建議。還是那句老話,首先,寫才是硬道理。接下來,很可能會遇到很多困難,因為寫作的不順利是常態(tài),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你們現(xiàn)在正在上大學,坐在教室里,應該說是最幸福的時候。起碼到目前為止,略薩和卡佛的那種痛苦,那種為了生存,為了寫作,不得不做自己不喜歡干的事的煩惱,你們暫時還體會不到。
未來的文學之路很難預測,困難肯定是有的。作為一個有經(jīng)驗的寫作者,我有必要為大家打一打預防針。設(shè)想一下你們未來的文學之路,個人認為的理想途徑,是最好先成為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的大學生,然后像你們的陳曦靜老師這樣,在大學里教寫作,同時自己也不停地寫。這樣可能是最理想的。
說來說去,我只想告訴同學們,寫作的道路注定會是艱辛的,不可能太容易,也不應該太容易。只要你們開始寫作,接下來,就會面臨一系列困難,譬如沒有時間寫,譬如寫出來發(fā)表不了,又或是即使是發(fā)表了,也沒有任何反響,抑或根本就沒有人看你的作品。
因此,今天的課,還有個重要話題,就是要認清自己。要認清自己是誰,可能會走一條什么樣的路。我們首先要想明白,文學究竟有什么用,我們?yōu)槭裁匆獮橹I身。
有一句一度很時髦的話,曾經(jīng)深入人心,這句話今天還有人引用,這就是:作家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
現(xiàn)實生活中的文學,常會無端被拔高,上升到讓人臉紅的地步。圈外的人說說也就罷了,多少還有些客套的成分,偏偏許多文學圈里的人,揣著明白裝糊涂,也經(jīng)常忘乎所以。有人把文學的作用拔得過高,高得太離譜。
文學永遠站在弱者一邊。文學是一種旁觀者的干預,對社會的改造是潛移默化的,因為文學只對那些閱讀文學作品的人才有意義,只對那些喜愛閱讀的人才有效果。
文學是非常美好的,但這個世界上,很多美好的東西,未必有什么實用價值。在很多場合,我都表達過這樣的觀點。文學就跟人類的愛情一樣,并不是生活的必需品。愛情遠沒有我們想得那么重要,沒有愛情,人類照樣生活,照樣繁衍,照樣延續(xù)一代又一代的生命。但是有了愛情,人類的生活又不一樣了。
文學也是這樣。沒有文學,人類也照樣生存,不過有了文學,人類的生活就會更豐富多彩,就會變得完全不一樣。
第四講:西學為體
今天我們開始第四講。我想跟同學們說的這個話題,是“西學為體”。首先要解釋一下,西學為體中的“西學”。這其實是在套一個口號,就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我只是把它們的意思反過來,玩了個文字游戲。
“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這個口號的本義是什么呢,就是要“以中國倫常經(jīng)史之學為原本,以西方科技之術(shù)為應用”。“體”的意思是主體,主要是指核心理念,屬于價值觀和原則方法,相當于核心價值觀。“用”的意思則是功用,主要是指行為方法,屬于實用主義的范疇。
今天我們談寫作,談學習寫小說,和這句話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說白了,我們學習寫作,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究竟該不該以外國文學為師,還是要固守我們自己的文學傳統(tǒng)?
我的觀點直截了當,把“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的順序顛倒一下,就是要以外國文學為師,以“西學為體”。為什么呢,因為必須要承認,外國文學的船堅炮利,更加厲害。
這樣說,其實是基于幾個原因。首先,外國文學包含了除中國文學作品之外的所有文學作品。兩者相比,其實是不對等的。外國文學中包含了英語文學、法語文學、俄語文學、拉丁語文學、日本文學等等。
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文章,標題就是“外國文學這個月亮”,談自己受到的外國文學影響。首先,外國文學的體量大,我覺得準備學習寫作的同學,最好多關(guān)注一點外國文學。世界文學的體量是巨大的,中國文學只占其中很小的一個部分。事實上,不僅是外國的文學名著,連通俗小說也是這樣。這個話題可以扯得很遠,我們暫時不展開,今天只說與創(chuàng)意寫作有著直接關(guān)系的文學。
事實上,我是想把寫作這件事情,弄得比較簡單化。什么叫簡單化呢,我們不妨先聊聊簡體字。
簡體字在中國文化中,恰恰就代表一種傳統(tǒng)。從漢字的演化歷史來看,古人為了提高書寫效率,使用了大量的“簡筆字”,簡筆字跟簡體字幾乎就是一個意思。在王羲之的《蘭亭序》,顏真卿的《祭侄文稿》,黃庭堅的《松風閣詩》等書法瑰寶中,都經(jīng)??梢钥吹胶喒P字,它們跟現(xiàn)在的簡體字區(qū)別不大。
現(xiàn)在使用的簡體字,正是在這些簡筆字的基礎(chǔ)上發(fā)展而來的,它代表了漢字在實用性上的發(fā)展趨勢。我們上創(chuàng)意寫作課有一個目的,就是由繁到簡。
外國文學的發(fā)展脈絡(luò)也是由繁到簡的。它們很強大,有著很強的生命力,同時簡明扼要,更直觀,更容易掌握。
我想強調(diào)的,就是這么一個簡單的意思。所謂“西學為體”,就是要認認真真以外國文學為師。我把“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顛倒一下,談一談,我的文學觀就是,從事寫作的人,要多看、多學外國小說。我覺得如果大家準備寫作,要吃寫作這碗飯,最好的辦法,就是把古人的教導改一改,換一換,把“西學為用”,換成“西學為體”。
其實這個觀點也不是我的獨創(chuàng),不止一個作家說過類似的話。魯迅在談到中國現(xiàn)代小說的誕生時,就很干脆地認為,它“一方面是由于社會的要求,一方面則是受了西洋文學的影響”,并且坦白地承認,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大約仰仗的全在先前看過的百來篇外國作品和一點醫(yī)學上的知識”, 說他“所取法的,大抵是外國的作家”。
中國作家基本上都談過自己熟悉的外國作家。王小波在《我的師承》里,夸了兩位詩人譯者,一個是查良錚先生,一個是王道乾先生。他說王道乾先生譯的《情人》,用了最好的譯筆,讓他受益匪淺。
作家余華不止一次談到卡夫卡,談到川端康成。在談到川端康成時,他說自己深受這位日本作家的影響,把當時能找到的川端康成作品,每部都收集了兩本。
莫言也好,蘇童也好,都不止一次談到對他們產(chǎn)生過重大影響的外國作家。當然,不同時期的作家,也會被不同的外國作家影響。譬如“文壇才子”老作家劉紹棠,就喜歡蘇聯(lián)作家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中國曾經(jīng)有一大批與他相似的老作家,都深受蘇聯(lián)文學的影響。有人做過這方面的研究,研究不同年代的中國作家,是如何受到外國文學影響的,這些研究,有助于我們更好地了解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
文學是共同的,也是共通的。世界上所有好的外國文學,都可以拿過來運用,作為中國人學習的樣本。
事實上,不只是中國作家癡迷于外國文學,外國作家也是這樣。以日本為例,日本作家也深受外國文學影響。
譬如說谷崎潤一郎,他是日本最優(yōu)秀的作家,在文學上,他深受法國的波德萊爾,美國的愛倫·坡,和英國的王爾德的影響。
世界文學是全世界的作家所共有的,今天我們所說的比較文學,其實就是世界文學。再以日本的村上春樹為例,早在1964年,他15歲,還在讀高中時,就開始看英文書,為其日后能夠從事翻譯工作,奠定了基礎(chǔ)。他翻譯過菲茨杰拉德的小說,也翻譯過雷蒙德·卡佛的小說。顯然,村上春樹對美國小說情有獨鐘。
錢鐘書先生就曾提到過,美國的愛倫·坡是因為歐洲人喜歡,才變得世界著名的。拉美文學也是因為在歐美火爆了以后,才通行全世界。世界文學是一個整體,它們相互影響,相互成全。由此還可以引申出一個話題,就是作家要不要懂外語,要不要精通別國的語言。
毫無疑問,能懂外語,尤其是能精通外語,當然更好。中國的現(xiàn)當代文學,深受不同時期外國文學的影響,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還有一種觀點也值得討論,就是文學作品到底是看原著,還是看譯著。我不太清楚香港的同行是怎么看待這個問題的,香港人的英文水平比較高,可能和我們有些不一樣。內(nèi)地的情況,大家多是看翻譯作品。翻譯的外國文學作品,對中國作家,對中國讀者,影響巨大。
外語不好一直是我的遺憾,我在讀大學時,曾經(jīng)花了大量的時間在外語上,可惜方法不對,只會死記硬背,結(jié)果只記住了一些單詞。到現(xiàn)在我還記得,當年自己是如何如何借助字典看海明威,看莎士比亞,看通俗小說的。說到這里,可能我又要跟大家說到顧彬先生。顧彬先生覺得中國當代作家不行,原因之一就是中國作家不會看外國文學的原文。這個說法讓很多中國當代作家臉紅,不過,這個理由聽上去義正詞嚴,其實細想也是不通的。我們不妨弱弱地反問一句,看翻譯作品怎么就不行了。
我們知道,有很多優(yōu)秀的外國作家也不通別國的語言。確實有精通幾國外語的作家,但是大多數(shù)作家只熟悉自己的母語,這是個不容爭辯的事實。此外,能看懂和精通,也差得很遠。譬如號稱中國通的顧彬先生自己,就察覺不到孫犁先生文字的精妙。
未來,外語的重要性會是怎樣,說不好。我女兒現(xiàn)在在大學里教比較文學,她覺得外語可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不過,我并不這么想,我覺得外語還是挺重要的。尤其是大家覺得它不重要的時候,它的重要性就會顯得更加突出。當然,要看外國文學,會不會外語可能真的不重要,重要是我們要看,要知道,要了解。還是說說我自己吧,說一說外國文學對我的幫助。外國文學對我的幫助實在太大,我必須抱有一種感恩的態(tài)度,如實說明。
我從小面對的一面墻,就是書櫥。我們家藏書很多,20世紀80年代,我的父親曾榮獲過南京藏書狀元的頭銜。我家的藏書對我的幫助太多了,我曾經(jīng)非常自信,覺得在同齡人中,很少有看書比我多的。
藏書多的好處顯而易見。首先,書櫥里大作家的著作,既打消了我當作家的念頭——只要是個好作家,就要寫一大排的作品,當作家太難了。同時,也為我提供了榜樣——如果要當作家,就必須在書櫥里有這么一大排作品才行。
其次,好看的書太多,絕對是看不完的。這也讓我養(yǎng)成了一個不太好的習慣,就是不求甚解。貪多嚼不爛,讓我形成一種碎片化的閱讀習慣。不過這也讓我明白,好書太多,沒看過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天下并沒有什么必讀書。
最后,讀書可以是一件很隨意的事情,并不需要正襟危坐。隨意所得,也會愛不釋手。譬如斯蒂芬·茨威格的小說。余華曾隆重向讀者推薦過他的《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書里有一段描寫“手部動作”的文字:
就在這一瞬間我聽到正對面?zhèn)鱽磉青暌宦?,像是折斷了手關(guān)節(jié),這令我大為驚訝。我不由自主地吃驚地朝對面望去。這時我看見——真的,我嚇壞了——兩只手,我從未見過的兩只手,一只右手和一只左手,像兩只橫眉豎目的猛獸交織在一起在那里廝拼,互相伸出爪子,朝對方身上狠抓,于是指關(guān)節(jié)便發(fā)出砸核桃時的那種咔嚓聲。這兩只手美得簡直不可思議,長得出奇,又細得卓絕,繃得緊緊的肌肉宛如凝脂,指甲白皙,指甲尖修得圓圓的好似珍珠輪葉。一晚上我一直盯著這雙手,對這雙出類拔萃的、簡直是絕無僅有的手驚訝不已。
茨威格的這段文字,曾讓我感到震驚,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不光是這一段,在這篇小說中,關(guān)于這雙手的描寫,還有許多。記得我祖父專門跟我說過,這篇小說不錯,對手的描寫尤其出色,要注意作者是如何描寫的。十多年前,我在德國的哥廷根大學待過一個月,與一位德國作家說起德語文學,提到了茨威格,這位年輕的德國作家對茨威格完全不了解。
我也與專門研究德語文學的朋友聊過天,說起此事。朋友告訴我,德國作家的反應很正常,因為茨威格在德語作家中,并沒有太高的地位,確實很多人不知道。尤其是年輕人,根本就不知道這個作家。茨威格的例子告訴我們,好的外國作家實在是太多了,不僅我們不知道,連外國人自己也可能不知道。
我記得自己中學畢業(yè)后,因為沒有上大學,暫時待業(yè)在北京家中。那時候,我瘋狂地看外國小說,一本接一本地看,自以為看了很多。確實也看了很多,因為有太多的空閑時間。當時我堂哥有一位搞翻譯的朋友,傅惟慈先生,后來他成了中國非常著名的翻譯家。他弄了個外國作家排行榜,讓我們寫出自己最喜歡的一百本外國小說。這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很少有人會這么做。
這樣的游戲,同學們今天也不妨玩一玩。每個讀者心目中都有好作家和好作品,為自己看過的好作家和好作品排個名,我覺得挺有意思,它很容易就檢驗出你的文學趣味。我和我的堂哥當年就很認真地弄過這個排名,一本正經(jīng)地爭論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誰更好,為雨果和巴爾扎克誰更偉大,爭得不可開交。
這樣一件往事,也足以說明當年我們對外國文學的喜愛。而這種排名游戲,與海明威的推薦書單,以及大學老師開出的必讀書單,也沒有太大區(qū)別,無非是表示自己讀的書多。事實上,這樣的游戲,我們在后來也經(jīng)常玩,經(jīng)常會變換心目中最好的作家。
說來說去,所謂“西學為體”,無非就是我們學習創(chuàng)意寫作,要以外國文學為師。要知道,在討論一部文學作品好壞的時候,直覺當然很重要,但我們不得不承認,文學作品的評判標準,是逐漸建立起來的。事實上,我們是以這個逐漸建立起來的標準,去判斷和衡量,去認識文學作品的。一部文學作品,并不是你說好它就好,你說不好它就不好。我們在課堂上學習創(chuàng)意寫作,從某種意義上來,就是為了了解和把握這種標準,也就是說,我們不僅要了解外國文學,還要知道它的歷史。
錢鐘書先生有一首詩,其中有兩句,特別適合當我們學習寫作的座右銘:轉(zhuǎn)益多師無別語,心胸萬古拓須開。
“多師”是學習的最好途徑,也是最簡單的學習方法。“西學為體”就是要打開我們的思路,要放眼世界,要讓我們自己的格局變得更大一點,千萬不要固步自封,井蛙觀天。要擁抱世界,要讓自己融入到世界文學中去。
責任編輯 許含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