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導演三浦基:一張開給現(xiàn)實主義的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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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鍵字:三浦基,契訶夫,日本 smarty:/if?>
- 發(fā)布時間:2015-07-06 13:20
第六屆南鑼鼓巷戲劇節(jié)
實驗戲劇《Fatzer自私鬼約翰·法茨的滅亡》
時間:5015.6.5-6.6
地點:蓬蒿劇場
演出劇團:[日本]地點劇團
劇作:布萊希特
導演:三浦基
三浦基是誰?這是個中國知網都回答不了的問題。
我們對來自日本小劇場戲劇界、被日本政府倍加推崇、曾榮獲國內外戲劇大獎、從年齡上看已經步入中年卻依然被標識為“青年導演”的三浦基了解太少,即使在京期間作為導演翻譯的日本文化中心工作人員,也只能得到一些紙面材料。觀看三浦基主導的地點劇團相關演出資料,居然只能靠“翻墻”。在百度搜索框鍵入“三浦基”,我們無奈得只能從本屆南鑼鼓巷戲劇節(jié)的官方宣傳文本中管中窺豹:地圖上的一衣帶水,卻是中國觀眾眼中世界戲劇版圖上缺失的一角。
“這是一個非常絕望的結果”
由三浦基導演、地點劇團演出的《Fatzer自私鬼約翰·法茨的滅亡》(以下簡稱《法茨》),是這部布萊希特的未完文本在北京的首次上演。這篇被稱為“布萊希特最高成就”的原作,是一本長達500頁的長篇備忘錄,里面包括臺詞、小說形式的描寫和故事梗概。文本講述了一戰(zhàn)時,在炮火中潛逃的坦克兵法茨和他的三個伙伴,潛伏在一間地下室里,在饑餓與懷疑中靜靜地等待全民起義宣告這場戰(zhàn)爭終結,而等候他們的卻是團結的破滅和死亡。本次演出使用了德國劇作家海納·穆勒《自私鬼約翰·法茨的滅亡》200頁整理版本,和穆勒版中未使用的片段再次組構文本?!霸谖遗啪毜倪^程當中,有一位日本專門研究德國文學的老師,幫我把這個劇本做了刪減。我們和演員一起排練了非常長的一段時間,我們不停地去試,才讓大家看到今天這樣一個順序?!毖莩鲋腥只状螄L試混搭非傳統(tǒng)搖滾樂隊“空間現(xiàn)代”,大音量的重復樂章不絕于耳。以上是令人振奮的好消息,而壞消息是:看不懂!
《法茨》減去樂隊調音時間(有可能也是表演一部分),演出時長只有65分鐘。但是,因為聽不懂日語臺詞,坐在劇場左側而被天花板吊下的燈泡擋住字幕中一兩個字,超負荷的現(xiàn)場搖滾演奏,如同閃光燈不停閃爍的燈光效果,看得我腦海里掀起萬尺風波。演員們在絕大多數(shù)時間里正面直視觀眾,嘶吼著、望向我們,用蹩腳的中文罵著地道的臟話。與其說他們是在扮演劇中的角色,這更像是言行拙劣的罪犯在槍決現(xiàn)場中不停地供述、哭喊和抱怨。這部作品明顯打上了布萊希特的風格烙印:想要帶領伙伴逃出被戰(zhàn)爭毀滅厄運的法茨,反而被填飽肚子的伙伴出賣。
“這些逃兵逃出來之后說要團結在一起,它非常諷刺地描述了歐洲民主程序。最后的結果是他們這些人自食其果,全部毀滅了,法茨被殺,其他人也被炸彈炸死了。法茨到最后不得不接受了這樣一個現(xiàn)實,就是自己所做的事情和所說的言論都是錯誤的。我覺得,布萊希特借一百年前這個逃兵的故事,得出的結論是——我什么都不是。這是一個非常絕望的結果?!比只f。
三浦基把“法茨”定義為擁有背叛、確信、懷疑等等想法的群眾。“如果說到隱喻,最重要的問題就是法茨到底在哪里?!睂а萦脠A珠筆在翻譯的筆記本上鄭重地寫下兩個字——民意,“我的看法是,法茨就是‘民意’。在我看來,所謂的‘民意’當中,一定會有保守的觀念和先鋒的觀念。不管是在哪個時代、哪個國家,在多數(shù)情況下,民意都會通往錯誤的方向。”
《文周》:在中國文學作品里面,會把它稱作“國民性弱點”。在做工作坊時您也提到,日本人最大的敵人就是日本人自己,通過您的作品如何討論和呈現(xiàn)這個哲學性的問題?
三浦:的確,戲劇都是在描繪“禁忌”和您剛才說的“國民性弱點”,當然我也覺得這是我自己的工作??梢苑磫柲阋粋€問題嗎,為什么想到要問這樣一個問題?
《文周》:作為觀眾,我體會到的是一種以前很難在劇場里體驗到的很尖銳的刺痛感。我沒有讀過布萊希特的Fatzer,但我很想知道,這種刺痛感是從哪里來的?
三浦基:我想我可以具體地去回答你的問題,不知道這個問題能不能成為一個有意思的回答。在最開始的時候,我們的臺詞里面讓大家鼓掌,一位女演員又用動作表示讓大家不要鼓了。在戲里面也用到了好幾個場景,我覺得你感受到的刺痛感就是從這個地方來的,因為你不管是在鼓掌或者是沒鼓掌,都會被人制止。像“戰(zhàn)爭”、“貧窮”這一類詞語,在劇場這個空間里不斷地出現(xiàn)、不斷地朝你涌過來,就形成了你剛剛所提到的“刺痛感”。你剛才提給我的問題,是一個非常抽象的問題,因為看完這出戲之后,從觀眾席站起來,走出劇場之后,這種刺痛的感覺會伴隨你多久,我沒辦法回答。我希望我的觀眾能夠通過看我的戲,對自己所信仰的東西、所相信的東西,哪怕是在無意識里面的相信的東西,做出一個急問、提出一些懷疑,哪怕只有一點點,我都會覺得很高興。我做戲劇的目標,就是希望能夠改變觀眾的價值觀,對自己的價值觀進行提問,哪怕只有一點點也希望能夠做到。
《文周》:您采取的面對觀眾表演的方法,是不是達到您所說目的的途徑呢?
三浦基:說句老實話,確實有這樣的目的,畢竟是面向觀眾去說這樣的臺詞,我相信更直接地與觀眾進行碰撞和交流演技是非常有力量的。在我的觀念里面,不管是什么樣的臺詞,不管是什么樣的文本,其實都是面向觀眾的演講。這可能是我作為導演一個比較大的特點吧。
《文周》:當中有一段,三位演員跨過舞臺上不銹鋼做的溝,他們坐下來面向演員,把后背留給觀眾。在那個時候,我會覺得:終于有人站到我這一邊了!
三浦基:對,你感受到的沒錯。
《文周》:這樣的設計是出于緩和觀眾緊張的情緒的心理需要,還是您對文本解讀的結果?
三浦基:兩個都有。文本中也寫到關于警戒線、背叛的臺詞。另外我們在排演的時候發(fā)現(xiàn),當已經到了表現(xiàn)關系性的時候兩者重合一致,于是我們就這樣做了設計。
“不是填飽肚子就可以活下去”
在碎片化的劇情中,我們可一窺布萊希特的絕望。在現(xiàn)場觀看演出并參與演后談的導演顧雷,提到自己在日本排戲的經歷時說:“日本沒有給普通人生存的余地,他們的人生被撕扯、被甩到地上、被碾壓,這個國家就像洗衣機,并沒有比我們好多少?!比只嗖A的文本作家太宰治、契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都有痛苦的靈魂,他們在作品中同樣表現(xiàn)出對近代以來建立在自私基礎上的人類關系的鄙視、對戰(zhàn)爭碾軋生命尊嚴與自我意志的悲痛、對共產主義能否在勞苦大眾中得以立足的懷疑。三浦基說:“我認為一個好的作家,應該要寫比這些更加渺小的、作為一個個體,他的日常生活中出現(xiàn)的不同尋常的問題。大家今天看的這個作品里包含了關于性,還有‘粥’——‘不是填飽肚子就可以活下去’類似的非常尖銳的問題。從我的人生角度上來說,我自己對‘粥’很感興趣,雖然是一個很小的事情,但是里面包含了很多廣大的背景問題?!?/p>
至今為止,地點劇團在俄羅斯上演了三部契訶夫的作品,《萬尼亞舅舅》《櫻桃園》《海鷗》在俄羅斯的演出非常成功、大獲好評,連導演自己也感到非常驚訝?!拔易銎踉X夫的戲不是按照劇本順下來的。他的作品是完整的劇本,我把故事的環(huán)節(jié)分成幾個不同的小片段,再進行編排,本來是要演兩個半小時的戲,我把它排成一個半小時。它和今天我們看到的《法茨》一樣,跟現(xiàn)實主義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做契訶夫的戲,更傾向把戲里的精華抽取出來?!?/p>
《文周》:您導演的契訶夫作品在俄羅斯演出,對他們民族作家的文本進行解讀,俄羅斯的觀眾怎么評價?他們能接受嗎?您是怎么看待契訶夫的?
三浦基:首先,契訶夫是他們的國民作家,觀眾對故事是非常了解的。我覺得,俄羅斯的觀眾自己也對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戲劇厭煩了,觀眾來到劇場之前就會想,不管你是日本人的戲還是其他哪個國家的戲,我完全沒有期待。他們看完以后說:“謝謝你告訴我們《海鷗》是怎樣的一部戲?!逗zt》確實是一部非常有意思的文本,謝謝?!蔽矣X得這就應該讓我們去思考一些問題:從歷史上看,現(xiàn)實主義戲劇算是他們發(fā)明的吧,在那之后也經歷了興盛,再往后他們又想去突破、顛覆現(xiàn)實主義,于是做了很多這樣的事情,換句話來說,《海鷗》這個文本被他們做過太多次了。但是,這時候有一群和他們文脈完全不同的人過來演,這在戲劇上一種非常戲劇化的相遇。我們可以這樣說,俄羅斯在戲劇領域屬于一個發(fā)達國家。大家今天看到的《法茨》這部戲也在莫斯科演過,當時的反響非常好,比起在日本演出和在北京演的這兩場都要好太多,跟你說一個俄羅斯人的反應——在臺詞里面有一句“有什么地方在做這件事情?”這件事指的是革命。坐在靠近觀眾席這邊的演員,回頭看了一眼觀眾席,然后回過頭說:“俄國。”在俄羅斯演的時候,觀眾都笑了;在那之后的臺詞是“難道他們不是罪犯嗎?”劇場里的氛圍整個冰凍掉了;后面的臺詞是“不,他們只是窮人?!倍砹_斯的觀眾又開始笑了,但是在他們的笑聲里面也飽含了淚水。他們好像擁有這樣一種能力,就是通過戲劇去面對生活中痛苦的事情。通過演《法茨》這部戲,我也學到了一件事情,這跟《海鷗》不一樣,這對于他們來說是一個完全陌生的文本,依然能夠取得這么好的效果,就說明戲劇和他們的生活結合得有多么的緊密。
在日本,我非常受不了打開電視觀看電視節(jié)目,因為節(jié)目實在太無聊了,不僅是政治上不真實的事情,還有一些日常的小事,例如我剛才說到的“粥”的問題、情感的問題,大家給他們披上光鮮亮麗的包裝,變成了一個個光鮮亮麗的謊言。我觀眾席上的觀眾都是看這些節(jié)目的人,我在日本對著這樣的觀眾一直做了十年的戲。他們給我的感想,第一句都是“我看不懂”,十年里面,我都覺得跟我說看不懂的人都是笨蛋,但是我從來都沒有當著這些人的面說過。(笑)但是觀眾還是能感受到“我在被導演當作笨蛋,我在被他?!保俏易罱谧龅呐褪桥ο蛴^眾傳達“我沒有看不起你、沒有把你當成笨蛋哦”。我的人生因為這個所以變得很艱辛。
“你們看京劇的時候難道不會睡著嗎?”
提到前輩戲劇人鈴木忠志打散劇情、平田織佐的背向觀眾表演法,三浦基還是很謙虛地表示自己受到了他們很多影響?!拔移鋵嵤窃谏蠈W的時候看到了鈴木忠志導演的《李爾王》,所以才決定要做戲劇。鈴木忠志第一次看我的戲的時候,對我作出了肯定,他也是第一個對我做出肯定的人。我是平田織佐的導演助手,平田老師以前也做過我的制作人,他是扶持我成長的恩師。所以他們兩個人,大家能看到他們好的地方,大家看不到的、他們背后的故事我都知道?!?/p>
《文周》:我覺得您和鈴木忠志老師相比有像的地方,也有不像的地方。剛才我提到有正面面對觀眾的表演,但是在氣韻上顯然是不一樣的。您這一代和上一代相比有哪些想要求新的地方?您被老師培養(yǎng)出來,想要做哪些自己風格的東西?
三浦基:沒錯,鈴木忠志老師以前也是想做一些有意思的東西,才開始的藝術創(chuàng)作。我其實沒有意識到這種年代的推移、一代代人的概念。如果全世界的人都在采用鈴木的戲劇訓練方法,全世界的戲劇就被終止了。戲劇導演的工作實際上是一個比較全面、綜合的過程,當你形成了一個屬于你的個人風格,你很難把它全盤打破然后重建。從觀眾的角度來看,當你做出了好的作品,觀眾就會擁護你;但當你去做一個實驗,肯定就會存在失敗的可能。我所做的嘗試就是不要讓自己的風格被固定住,不停地去和給我?guī)盱`感、刺激的團體、群體進行合作。我在學生時代也對傳統(tǒng)戲劇進行了系統(tǒng)性地學習,我不太喜歡,觀眾坐在下面覺得自己沒什么事情可以做,很閑啊,你們看京劇的時候難道不會睡著嗎?因為實在沒有什么刺激性的東西。因為它們被要保存,所以才會繼續(xù)演出。這就像古建筑都會留存下來,古老的寺廟都會被保護,這都是一樣的。
采訪結束時,三浦基導演站起身,微笑著和我們握手,翻譯連忙說:“導演希望你們能繼續(xù)對戲劇保持熱情,繼續(xù)這樣熱血地工作?!睂τ谟^眾來說,《法茨》只在蓬蒿劇場演出三場,知其然者本就不多,屈指可數(shù)的人能體會到作品對個人靈魂之刺痛、對中國戲劇人做戲方式之刺痛、對倦怠守舊的藝術方針之刺痛。我不禁急問:治療這種或長或短的刺痛需不需要一張“處方”?靜觀友邦,大概先可找到進步的方向。
記者/王興平 奚牧涼 文/王興平 圖片由北京日本文化中心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