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8日， 正在自家的高爾夫俱樂部度假的美國總統(tǒng)說，如果朝鮮再威脅美國，就“將受到這個世界前所未見的烈火與憤怒的回應”。雖然包括國防部長和國務卿在內的高級官員隨后急忙救火，想要“降低調門”，但一貫嘴硬的朝鮮已經迅速做出回應，說隨時準備以中程導彈包圍美國在關島的軍事基地。

在英國皇家聯合軍種研究所任高級研究員的Shashank Joshi撰文評論說，“如果特朗普先生曾就此向在朝鮮半島問題略有見地的人士請教過的話，就可能會事先得到告誡，他的這個提法令人聯想到朝鮮二十幾年來經常做出的保證：讓首爾陷于‘火?！?。Joshi接著又說，“一個民主世界領袖跟著一個好斗暴君鸚鵡學舌不僅有失身份，這種夸大其詞的表達也有違總統(tǒng)職位本身的嚴肅體統(tǒng)”。

雖然Joshi從劍橋畢業(yè)后，曾到哈佛就學，但這兩個“拽來拽去”的長句子，明顯是英國英文。相形之下，美國人一般直接、粗糙得多。7月里，一個偶發(fā)事件讓美國左派媒體樂不可支。剛被特朗普任命為白宮傳播主任的安東尼·斯卡拉穆奇接到《紐約客》女記者利薩的電話采訪，結果這位主掌總統(tǒng)公眾關系的哈佛法學院畢業(yè)生不停地大爆粗口。利薩毫不含糊，馬上把采訪原文放到了《紐約客》的網站上，一時造成海量圍觀。采訪中，斯卡拉穆奇爆出了白宮幕僚長普里柏斯即將辭職的消息，不過幾天后他自己也被勸退了。英語是當下真正的國際語言，以英語為主要語言的國家和地區(qū)數不勝數。但在諸如聯合國等國際組織中，也有一個不成文的默契。每當重要文件的談判進入到字斟句酌地討價還價階段時，主持者常常會說，“還是請我們的英國同事幫忙斟酌推敲一下措辭吧”。在場的美國同事，從無怨言。

語言如此，觀點亦然。由于眾所周知的歷史、地理原因，英國人雖然與歐洲與北美大陸上眾生同宗，但歷來擺出一種若即若離、隔岸觀火的姿態(tài)——否則怎會有脫歐呢。FT有一個名為“觀點”的欄目，各色人等在這里談天說地、嬉笑怒罵。既然是觀點，總會尖銳、激進一點。最近有兩篇文章都談到成立特別基金，作者恰好一英一美，值得說一說。

Facebook永久基金——公享數據資產

桑希爾（John Thornhill）是FT的副主編，2016年，被任命為這家機構第一位負責創(chuàng)新欄目的主編。8月7日，FT發(fā)表了一篇他的短文，題目叫作《為什么Facebook應該付給我們基本收入》。文中的基本收入是指公民每人、每年都可以獲得一份收入，與工作或交稅毫無關系——這似乎要比多年前耳濡目染的“八級工資制”還要激進。社會公平如何實現，自工業(yè)社會以來一直是不同政治派別激斗的焦點。據說，冷戰(zhàn)后期，英國首相撒切爾在歡迎某位國家領導人的國宴上致辭時，特別拿出這個問題“挑事兒”，大意是說：我們一直在努力更好地創(chuàng)造財富，而諸位一直在研究如何更公平地分配財富。試問，如果不創(chuàng)造出財富，分配財富從何談起呢？

桑希爾也有同感。他以為，源自500年前托馬斯·莫爾爵士的名篇《烏托邦》的基本收入這個頗為激進的概念，近來引發(fā)越來越多的共鳴，原因涉及二十幾年來生活水準停滯甚至下降、財富集中，以及技術發(fā)展可能帶來的大規(guī)模失業(yè)。不過，普遍基本收入的設想至今依然還是一個烏托邦的夢想，總被現實的石頭擊碎。主要的反對意見既有原則立場、也涉及實際操作，集中體現在兩個問題上：“人怎能不勞而獲呢？我們怎樣才有可能支付得起普遍基本收入呢？”

桑希爾寫這篇文章，就是想要舉例說明，這件事居然已經實現，還是在美國，并且已經運營了三十多年了。1976年，美國阿拉斯加州的選民們通過了一項憲法修正案：以這個州從石油繁榮中獲得的收入作為資金來源，創(chuàng)建一個永久性投資基金。幾年之后，“阿拉斯加永久基金”（Alaska Permanent Fund）就開始支付紅利。從那時起至今，這個基金每年每人分配的紅利在878～2,072美元之間。桑希爾說，這難道不就是一個不考慮社會貢獻（工作）與財富貢獻（稅收）的普遍基本收入嗎，盡管名稱并非如此。

對于普遍基本收入，批評者的觀點之一就是“不勞而獲”會讓懶惰盛行。事實證明，這種現象并沒有在阿拉斯加出現。桑希爾認為，其中的關鍵在于“基本”——基金分紅收入從數量看，應該僅夠補貼家用、或者助貧。三十多年來，阿拉斯加的政治生態(tài)因這項立法發(fā)生了演變。這個獲得共和、民主兩黨支持的政策安排，越來越受選民歡迎；每年的基金分紅成為政治 “高壓線”，觸碰者必定無法當選，也因此在這個州成為超越黨爭的“第三軌道”政治。阿拉斯加州雖有豐富的自然資源，但在美國并非人均GDP排名最高的州。然而，由于有了這項立法安排，這個州目前在經濟公平和貧困人口比例方面，都在美國處于領先。

如果只說阿拉斯加的故事，就談不上有什么觀點。桑希爾話鋒一轉，把扎克伯格拖進了這篇文章。他先是說，這位Facebook的創(chuàng)始人像大多數硅谷企業(yè)家一樣，認為新技術將會消滅成千上萬的工作機會。扎克伯格表示說，在這樣的世界里，我們需要有新的社會契約，普遍基本收入或許就是方法之一。桑希爾認為，其實有一個領域扎克伯格了如指掌，那就是由全球逾20億用戶為Facebook創(chuàng)造的數據。

數據與基本收入的交換簡單明了。Facebook的核心資產，是其全球用戶不知不覺中免費送來的數據；這家公司隨后又將其打包賣給了廣告商。如果像人們說的那樣，數據就是未來經濟的“石油”的話。那么數據之于這個世界，就恰如石油之于阿拉斯加了。從這個價值巨大、集體創(chuàng)造的資源中獲利的Facebook，也就理應做出更大的社會貢獻，比如成立一家Facebook永久基金，開展普遍基本收入的實驗。

扎克伯格的股東們自然不會喜歡這個主意。但扎克伯格自己難道不是一直在說，他自己關注的，并非創(chuàng)造一家公司，而是產生更大影響嗎！桑希爾說，扎克伯格對于被邊緣化的群體的關注，以及他對構建強大社群的承諾都值得贊賞。然而，他比我們這些普通人的影響力大得多。比如，他可以邀請諸如谷歌等硅谷公司，加入到這個實驗之中。此外，這樣一個慈善姿態(tài)有可能成為本世紀最大的營銷創(chuàng)新——Facebook的用戶每點擊一下，都是在為一個更大的社會利益做貢獻。

其實，這篇文章的由頭，是扎克伯格在上個月訪問阿拉斯加時，稱贊了阿拉斯加的社會項目，并說阿拉斯加的經驗值得美國各州借鑒。桑希爾在引用了扎克伯格今年5月在哈佛大學畢業(yè)典禮上的講話之后說：“馬克，就這么干吧?！?/p>

城市財富基金——解政府財政困局

Alphaville（阿爾法村）這個詞來自1965年戈達爾拍攝的同名電影，講述一位科學家企圖通過控制思想，建立一個沒有犯罪的城市。20世紀80年代，一個德國樂隊以此命名。目前，FT的一個博客論壇也以此命名。這個論壇由FT助理總編Paul Murphy做壇主。專欄作者中有一位美國人Mathew Klein。Klein在耶魯大學讀書的主科是歷史（專攻外交史）。畢業(yè)后，先是做了幾年投資分析，后來就專注經濟研究了。2017年7月21日，他發(fā)了一篇博文，說美國城市政府應該將自己占用土地的價值釋放出來。

據統(tǒng)計，美國各地政府占各城市土地面積（不計公園）的比例高達20%；據某機構估算，其價值高達25萬億美元，遠高于城市債券總額3.8萬億，也遠高于美國各州和各城市累計待支付退休金總額7.5萬億美元。Klein認為，如果將政府占用的土地妥善管理，即便增值不大，也足以支付退休金，以及基礎設施新建和維護的投入。

Klein認為，各地政府首先應該重新評估這部分資產的真實價值。比如，波士頓的Logan國際機場，地處市中心沿海的黃金地帶。然而，在馬薩諸塞州港務管理局的資產負債表上，其土地價值僅計2.26億美元。以其周邊類似土地價值估算，這片土地的實際價值應在幾十億美元的水平。不過，如果要讓這一大片土地體現真正價值，就要考慮機場整體遷址。然而，由于遷址需要長時間的論證與實施，沒有任何一位當選政客會操心自己任期過后才會實現的選民利益；這也就成為美國政治體系中“不可能完成的使命”了。

正因如此，各地政府要做的第二步，就是將這部分資產的所有權轉移到一個（為此成立的）城市財富基金。由于土地所有關系不同，各層級政府和機構（包括學校系統(tǒng)、公共場所等），可在這個基金中分配不同股份。這個基金應由具備地產金融經驗的獨立管理公司經營，政府可從分紅中獲得收益、增加財政收入，也可以通過抵押股份獲得貸款。

有了這個機制，公共官員就必須做出決定，政府機構應該支付市場水平的租金，還是應該遷址。雖然這會給政府官員和為政府工作的人們帶來極大不便，但納稅人和市民們將會獲益良多。這個基金本身也并非以盈利作為唯一目的。財政寬裕的市政府（如波士頓），將會獲得更多收入；財政緊張的市政府（如芝加哥），也可以緩解減少服務、或者增加稅收的壓力。

這兩個觀點的洞察，在于直指兩項至今仍處在模糊狀態(tài)中的巨大的隱形資產：掌握在日趨“贏者恒贏，贏家通吃”的互聯網企業(yè)手里、并且7×24小時快速增值的數據資產，以及呆在“政府的椅子下面”、日復一日難以實現市場價值的土地資產。兩位作者也都提出以成立特別基金作為改良手段。要Facebook成立永久基金的關鍵假設，是將數據界定為公司與用戶共同創(chuàng)造的公共資源，意在通過共享實現公平；成立城市財富基金，則是要求將幾乎無人關注的政府占用土地置于“陽光之下”，意在通過市場化運營提升效率。不過，如果將第一個觀點嫁接到第二個觀點上，恐怕更為激進：城市財富基金不僅可以緩解各地政府的財政壓力，或許還可以開展另一種“普遍基本收入”的實驗。

觀點之為觀點，就在于究竟其是否靠譜，大家可以質疑、論爭；所謂“不同意你的觀點，但誓死捍衛(wèi)你表達觀點的權力”，應該也是這個意思。說說容易，做起來難；往往是觀點的另一種無奈。桑希爾說：“馬克，就這么干吧”，恐怕就有些忐忑：或許扎克伯格聽不進去。雖然這兩個觀點說的是美國的事情，但放到身邊的環(huán)境中，似乎也相當應時。無論如何，想象一下如果這兩個觀點真的都成為現實，有可能各得其所，總不是問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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