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日少年倍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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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fā)布時間:2015-11-12 10:15
她站起身,順著樓梯,一步一步踱下去,像踱進時間的迷陣
那都是假的
梁鳳初見趙紅儀的時候,還是15歲,長得干瘦干瘦的,個子也小,只剩一雙大眼睛,機靈古怪地到處看。
趙紅儀問送她來的呂姐說:“這孩子有15嗎?”
梁鳳搶著答:“有了,有了,您就讓我留在這兒吧。我可喜歡您了?!?/p>
趙紅儀問她:“喜歡我什么啊?”
“喜歡您的電影啊。”
趙紅儀笑了,說:“那都是假的,演個夢而已?!?/p>
回想這兩年的境遇,還真跟夢似的不真實。好像昨天還是弄堂里的小姑娘,今天就成了影壇新星。
永福路上的這幢二層小洋房,就是電影公司老板徐恩禮借給她住的。趙紅儀安定下來之后,他還派秘書宋元過來探望。
宋元說:“這幢房子里住過的,都是徐先生看好的人。不過日后是飛黃騰達,還是默默無聞,就得看自己了。女人啊,青春有限,你可得好好把握?!?/p>
宋元說“把握”的時候,順勢握住了趙紅儀的手。趙紅儀抖了一下,但是沒縮,就那么硬生生地挺著。真不愧是“新星”,心里一百個不情愿,臉上還能配上一抹甜兮兮的笑。
她說:“那以后可要多仰仗宋秘書了呀?!?/p>
說話間,梁鳳挑簾進來了,手里端著茶盤,一個不小心,就扣在了宋元的腿上。宋元燙得直躥起來。
趙紅儀拍著桌子怒罵:“死丫頭,作死啊。”
梁鳳眼淚跟著就下來了,她說:“對不起,對不起,宋先生您大人有大量,就原諒我吧。”
一主一仆,一怒一哭,宋元倒不好發(fā)脾氣了。他說:“算了,我也該回了。”叉著腿,吸著涼氣,下樓去了。
任先生的委屈
晚上,梁鳳給趙紅儀梳頭發(fā)。她一邊梳,一邊說:“今天任先生來了。宋秘書在這兒,我就沒讓他進?!?/p>
趙紅儀覺得自己當初真是沒挑錯人,不用交代也知道該干什么。她說:“今天倒是委屈你了?!?/p>
梁鳳不當事兒地說:“被罵兩句算什么啊,燙死那個色狼才活該。要說委屈,任先生才委屈,我和他說你今天沒空,他那個表情啊,看了都讓人難過?!?/p>
趙紅儀聽了,幽幽嘆了口氣。
任先生叫任常,是趙紅儀的鄰居,以前都住在閘北老弄堂里。任常的母親在弄堂支了個賣生煎饅頭的攤子,趙紅儀從小吃到大。她和任常算是青梅竹馬,兩家雖然沒有婚約,但任常對趙紅儀是發(fā)過誓的。那是任常接到大學錄取通知的第二天。趙紅儀生怕他在大學里有了見識就再也看不上她,逼他發(fā)誓,這輩子對她不離不棄。
任常正經(jīng)八百地起了個誓說:“我發(fā)誓,我,任常,此生定娶趙紅絹為妻。如違此言,天打五雷劈?!?/p>
入行之前,趙紅儀還叫趙紅絹。任常上大學那幾年,趙紅儀到大新百貨做了服務(wù)員。人漂亮,又年輕,剛好被電影公司的導演看中,去拍了電影。
那時候,她還和任常開玩笑,說:“如果我紅了,我就不要你了?!?/p>
任常說:“我不信。”
趙紅儀總記得他說這三個字時的眼神,沒有一絲猶疑,仿佛篤定她這一生必定是屬于他的。
天越熱,心越?jīng)?/p>
任常畢業(yè)后,進了楊樹浦一家英資船廠。雖然名義上是個實習工程師,可工作環(huán)境與工人一般無二。時局多變,戰(zhàn)事不斷,卻興旺了造船的生意。平時任常也是忙,自趙紅儀搬去永福路,見面就更少了。就算見到,趙紅儀也是冷言冷語。梁鳳有一點可憐他。怎么說也是讀過大學的人,一表人才,又難得地像電影里的男主角那么癡情。
慢慢的,任常似乎感覺到感情上的危機,一有空閑就往趙紅儀這里跑??蛇@只能徒增趙紅儀的煩擾。要怎么說呢,就像守著一襲金絲龍袍,越喜歡,越痛苦,因為再好你也穿不上。
宋元不只會占便宜,做事手段也高,有條不紊地安排趙紅儀一步一步進了交際圈。這圈子,聽不見滿世界的連天炮火,只有歌舞升平。什么革命,什么救亡,統(tǒng)統(tǒng)都是裝點門面的噱頭,骨子里,浸滿窮奢極欲,紙醉金迷。
宋元早就暗示過趙紅儀青春的珍貴。趙紅儀是聰明人,怎么會不懂話里的深意。她知道自己回不了頭了,只能差遣梁鳳擋住任常。
梁鳳的理由可多了。
“呀,今天真不巧。趙小姐剛睡下?!?/p>
“趙小姐在背臺詞,你偷偷瞧瞧就算了,別打擾她,不然她又得挨導演罵?!?/p>
……
1934年的夏天,黃梅無雨,60年難遇的高溫,全城如火??扇纬T跅顦淦趾陀栏B分g穿來空去,心里卻越發(fā)地涼。
慌什么
九月的一天,任常的母親包了些肉粽。任常想著趙紅儀從前最愛吃這個,于是包了兩包趕早送過去??善哨w紅儀跳了一夜的舞回來,在樓上睡回籠覺。
梁鳳說他:“你可真不會撿時候,趙小姐剛躺下?!?/p>
“那我等她一會吧?!比纬D闷鹨话兆?,遞給梁鳳說:“我也給你帶了一份?!?/p>
梁鳳一怔說:“給我的?這個可不行,我哪能收小姐朋友的禮物呢?!比纬H谒掷镎f:“什么禮物,說的這么鄭重?,F(xiàn)在我算不算你家小姐的朋友還是個問題?!?/p>
說起趙紅儀,任常難免落寞。梁鳳看著又心疼起來。目光柔柔地放過去,心里卻有種偷了人家東西的虛。
忽然木制的樓梯傳來一聲突兀的聲響。
梁鳳里一慌,手里的粽子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可一回頭,樓梯上連個人影都沒有。
任常笑她:“慌什么?”
梁鳳的臉莫名就熱了。
蒼白的希望
任常再來,已是“雙十節(jié)”。十月的上海,天氣終于透出些許涼意。趙紅儀終是躲不過,見了他。她倚在二樓的窗邊和他說話。
趙紅儀問:“你這身衣服多久沒洗了?”
他說:“洗不干凈的,都是油?!?/p>
趙紅儀笑,“以為你念了大學出來,必定是個體面人。沒想到,更像個賣苦力的了。”
任常也跟著笑,說:“紅絹……”
“是紅儀。”她糾正他。
“紅儀,這幾天天氣這么好,咱們出去玩玩吧。”
“不行?!壁w紅儀拒絕得干脆,“現(xiàn)在也算有點名氣了,哪能隨便拋頭露面呢。做明星就是這樣,得和老百姓劃開距離。平時出個門就能看見,誰還把你當明星呢?”
這一年,趙紅儀也就21歲,可說起話來,卻已有了31歲的圓通。梁鳳端著兩瓶荷蘭水進來,在冰箱里冰過,冷絲絲的。趙紅儀和任常默默無聲地吸著。許多年前,在巷口的飲冰室喝一瓶這樣涼冰冰的汽水,一度是他們又奢侈又快樂的事。然而時過境遷,現(xiàn)在好像也只剩下這冰冰涼的溫度還在。
晚上,梁鳳問趙紅儀:“你不是喜歡任先生嗎?干嗎還那樣對人家?”
趙紅儀說:“你不懂,我就是喜歡他,才這樣對他?!?/p>
梁鳳的確不懂,對討厭的人,還能強作笑臉白送只手給人摸。對自己喜歡的人,卻又板起一張臉,從頭到尾都沒露出半點欣喜。
看來,到底還是鄉(xiāng)下丫頭,所有聰明也僅限于些小心機。她還不明白“希望”的蒼白與凌厲,所謂越美越傷人,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我們訂個約
好像就從那時起,任常有些不知道自己到永福路去看誰了。趙紅儀不在,似乎更合了心意。他會托詞等趙紅儀,和梁鳳聊會兒天,還會帶些巧克力之類小東西逗她開心。趙紅儀一回來,這份其樂融融就會散得一干二凈,兩個人像是做錯事的小孩子,說不出的尷尬。
有一次,趙紅儀問任常,“你是不是喜歡梁鳳這丫頭?”
任常臉一紅,說:“沒有?!?/p>
“說真話?!?/p>
任常避重就輕地說:“我發(fā)過誓,這輩子要娶你的。”
趙紅儀咯咯地笑了,聲音像一把碎針尖。她說:“你發(fā)誓娶的女人叫趙紅絹,她不在了?,F(xiàn)在只有趙紅儀,已經(jīng)不是你愛的那個人?!?/p>
六個月后,趙紅儀嫁給一位50歲的珠寶商,做了二姨太。她喜歡叫他老先生。宋元做的媒,從此他又多了一路人脈。任常聽到消息的時候,沒有想象的那么悲傷。梁鳳這才多少有點明白趙紅儀當初的用意了。出嫁前的那天晚上,梁鳳給趙紅儀梳頭發(fā)。
梁鳳難過地說:“趙小姐,你為什么不帶我過去呢?”
趙紅儀也不掩飾說:“傻瓜,我?guī)氵^去,任常就帶不走你了?!?/p>
梁鳳聽著,眼淚就下來了。她說:“我們……”
趙紅儀轉(zhuǎn)過身,抱住梁鳳說:“咱們倆訂個約,我?guī)湍阊莸貌坏降膲?,你幫我過得不到的幸福?!?/p>
九月肉粽香
趙紅儀再也沒有見過任常和梁鳳。她只是從家人那里聽說他們到底是結(jié)婚了。1937年,中日打響淞滬會戰(zhàn)。她跟著老先生躲去美國避難。
1942年,因不習慣美國的生活,一家人又遷往香港。趙紅儀終身無一子嗣。
1948年,大太太病逝,1950年老先生也跟著走了。大房四女三男,都還孝順,分接了父親的生意,也不忘照顧這位二姨娘。
1967年,54歲的趙紅儀想回大陸看看,可聽說風聲正緊,只得作罷。
1982年,又生了回老家的念頭,可大病一場,未能成行。直至1995年,82歲的趙紅儀才在小女兒的陪同下,回了上海。閘北的老房子早已拆了。永福路的小洋房還在,如今變做一家會所。
那天趙紅儀要了瓶汽水,倚著二樓的窗口,慢悠悠地喝到夕陽西下。
后來就是1995年的九月了。某一天,她一個人躺在香港九龍的房子里,四周浮動著曖昧不清的光。她分不清是早晨,還是傍晚。樓下有人聲隱隱約約傳上來,和著淡淡的肉粽香。她站起身,順著樓梯,一步一步踱下去,像踱進時間的迷陣。
樓下的客廳里,坐著任常。他正把粽子塞給梁鳳。他們看起來,還那樣年輕。任常說:“什么禮物,說得這么鄭重?,F(xiàn)在我算不算你家小姐的朋友還是個問題?!?/p>
梁鳳柔柔地看著他,目光里潛藏著心疼。
趙紅儀腳下一個踉蹌,樓梯的木板便發(fā)出突兀的一聲。
梁鳳心里一慌,手里的粽子“啪”的一聲掉在了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