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奐生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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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fā)布時間:2015-04-28 08:15
“漏斗戶主”陳奐生,今日悠悠上城來。
一次寒潮剛過,天氣已經(jīng)好轉(zhuǎn),輕風(fēng)微微吹,太陽暖烘烘,陳奐生肚里吃得飽,身上穿得新,手里提著一個裝滿東西的干干凈凈的旅行包,也許是氣力大,也許是包兒輕,簡直像拎了束燈草,晃蕩晃蕩,全不放在心上。他個兒又高、腿兒又長,上城三十里,經(jīng)不起他幾晃蕩;往常挑了重擔(dān)都不乘車,今天等于是空身,自更不用說,何況太陽還高,到城嫌早,他盡量放慢腳步,一路如游春看風(fēng)光。
他到城里去干啥?他到城里去做買賣。稻子收好了,麥壟種完了,公糧余糧賣掉了,口糧柴草分到了,乘這個空當(dāng),出門活動活動,賺幾個活錢買零碎。自由市場開放了,他又不投機倒把,賣一點農(nóng)副產(chǎn)品,冠冕堂皇。
他去賣什么?賣油繩。自家的面粉,自家的油,自己動手做成的。今天做好今天賣,格啦嘣脆,又香又酥,比店里的新鮮,比店里的好吃,這旅行包里裝的盡是它;還用小塑料袋包裝好,有五根一袋的,有十根一袋的,又好看,又干凈。一共六斤,賣完了,穩(wěn)賺三元錢。
賺了錢打算干什么?打算買一頂簇新的、呱呱叫的帽子。說真話,從三歲以后,四十五年來,沒買過帽子。解放前是窮,買不起;解放后是正當(dāng)青年,用不著;“文化大革命”以來,肚子吃不飽,顧不上穿戴,雖說年紀到把,也怕腦后風(fēng)了。
正在無可奈何,幸虧有人送了他一頂“漏斗戶主”帽,也就只得戴上,橫豎不要錢。七八年決分以后,帽子不翼而飛,當(dāng)時只覺得頭上輕松,竟不曾想到冷。今年好像變嬌了,上兩趟寒流來,就縮頭縮頸,傷風(fēng)打噴嚏,日子不好過,非買一頂帽子不行。好在這也不是大事情,現(xiàn)在活路大,這幾個錢,上一趟城就賺到了。
陳奐生真是無憂無慮,他的精神面貌和去年大不相同了。他是過慣苦日子的,現(xiàn)在開始好起來,又相信會越來越好,他還不滿意么?他滿意透了。他身上有了肉,臉上有了笑;有時候半夜里醒過來,想到囤里有米、櫥里有衣,總算像家人家了,就興致勃勃睡不著,禁不住要把老婆推醒了陪他聊天講閑話。
提到講話,就觸到了陳奐生的短處,對著老婆,他還常能說說,對著別人,往往默默無言。他并非不想說,實在是無可說。別人能說東道西,扯三拉四,他非常羨慕。他不知道別人怎么會碰到那么多新鮮事兒,怎么會想得出那么多特別的主意,怎么會具備那么多離奇的經(jīng)歷,怎么會記牢那么多怪異的故事,又怎么會講得那么動聽。他毫無辦法,簡直犯了死癥毛病,他從來不會打聽什么,上一趟街,回來只會說“今天街上人多”或“人少”、“豬行里有豬”、“青菜賤得賣不掉”……之類的話。
他的經(jīng)歷又和村上大多數(shù)人一樣,既不特別,又是別人一目了然的,講起來無非是“小時候娘常打我的屁股,爹倒不兇”、“也算上了四年學(xué),早忘光了”、“三九年大旱,斷了河底,大家提魚吃”、“四九年改朝換代,共產(chǎn)黨打敗了國民黨”、“成親以后,養(yǎng)了一個兒子、一個小女”……索然無味,等于不說。他又看不懂書;看戲聽故事,又記不牢??戳恕度虬坠蔷罚掀乓v,他也只會說:“孫行者最兇,都是他打死的。”老婆不滿足,又問白骨精是誰,他就說:“是妖怪變的?!?/p>
還是兒子巧,聲明“白骨精不是妖怪變的,是白骨精變成的妖怪?!辈潘銢]有錯到底。他又想不出新鮮花樣來,比如種田,只會講“種麥要用鋤頭抨碎泥塊”、“蒔秧—蔸蒔六棵”……誰也不要聽。再如這賣油繩的行當(dāng),也根本不是他發(fā)明的,好些人已經(jīng)做過一陣了,怎樣用料?怎樣加工?怎樣包裝?什么價錢?多少利潤?什么地方、什么時間買客多、銷路好?都是向大家學(xué)來的經(jīng)驗。如果他再向大家夸耀,豈不成了笑話!甚至刻薄些的人還會吊他的背筋:“噯!連‘漏斗戶主’也有油、糧賣油繩了,還當(dāng)新聞哩!”還是不開口也罷。
文 高曉聲
